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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谷场上坚守了几天,吴蔓玲提着镰刀,来到端方所在的稻田了。大伙儿一阵欢呼,稻田里顿时多了几分的生机。吴蔓玲是支书,不属于任何一个生产小队,她到哪里去劳动,完全是随机的,主要是做一个榜样,起一个鼓舞和促进的作用。某种意义上,也有一点奖励的意思。吴蔓玲微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什么也没有多说,下田了。吴支书真的是一个实干加苦干的人,除了中间到田头喝过一次水,腰都没有直起来一次,就那么弯着,不停地割。稻田里了无声息了,吴支书不说话,大伙儿自然就不好再七嘴八舌,劳动一下子就打上了庄严和肃穆的烙印,分外的光荣。天慢慢地暗了,远处的村庄里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些树木的影子,高大,浓密,影影绰绰。照理说到了这样的天光该收工了,可吴支书不发话,不收工,谁也不好意思一个人走掉。这就苦了那些正在喂奶的小嫂子了。她们回不去,两个水奶子就涨得闹心,微微的还有些疼。奶水攒不住了,自己就滋出来了,在胸前湿了两大块。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蹲下来,偷偷地挤掉。
天上的星星却已经亮了。星星们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一转眼星光就灿烂了。庄稼人弓着背脊,还在割。什么叫“披”星戴月?这就是了。全“披”在背脊上。吴蔓玲黑咕隆咚地直起身子,大声说:“今天就这样吧。”稻田里的身影在星光的下面一下子活跃起来,处理过稻把,纷纷往河边拥去。他们要抢着上船,早上去一分钟,就可以早睡上一分钟。
吴蔓玲却没有上船。顺便把端方也留下了,“一起走回去”,顺便“有一些话”想和端方“谈谈”。吴蔓玲经常是这样的,很少占用劳动的时间和别人谈心,只是利用上工和收工的空隙,在田埂,在地头,做一做他们的工作。河面上的稻船走远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来,在满天的星光下面无声地闪烁。毕竟是秋天了,一些虫子在叫,空旷而又开阔的苍穹安静了。吴蔓玲和端方顶着满天的星光,在
往回走。吴蔓玲走在前面,端方跟在后头。这样的行走方式对谈话很不利了。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田埂太窄了,容不下两个人,肩并肩是没有可能的,只能是一前一后。端方一直想对吴蔓玲谈一谈当兵的事,说话不方便,那就等一会儿再说吧。他们俩在黑暗中就这样走了一大段,各人是各人的心思,脚步声却清晰起来了,开始还有些凌乱,后来却一致了,有了统一、整齐的节奏。吴蔓玲听在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说了。想调整一下步伐,打乱它。可一时也打乱不了。只能更加专心致志地走路了。这哪里是谈心呢,这不成了赶路了么。吴蔓玲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因为转得过于突兀,吴蔓玲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一声,说:“其实也没什么。”越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两个人只好把头仰起来,同时看天上的星。天上突然就有了一颗流星,亮极了,开了一个措手不及的头,还很长,足足划过了小半个天空。最后没了。等天上的一颗流星彻底熄灭了,吴蔓玲说:
“端方,还在难过吧?三丫走了,我也没有去安慰你,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心里头有话就说不出,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端方想了想,说:
“嗨。”
吴蔓玲说:
“也不要太难过了。你还年轻,日子长呢。”
端方想了想,说:
“嗨——”
吴蔓玲说:
“嗨什么嗨?”
端方想了想,笑了,说:
“嗨。”
吴蔓玲说:
“三丫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我认为,她还是不错的。”
端方在黑暗中望着吴蔓玲,说:
“吴支书,不说这个了吧。”
吴蔓玲突然伸出手,在端方的胸前推了一把,脱口说:“还叫吴支书,再这样撕嘴了!”
吴蔓玲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这样的举止,这样说话的语气,浮了,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真正让吴蔓玲吃惊的不是自己的轻浮,而是轻浮所体现出来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像摁在水里的一个西瓜,一不留神,顽强地、被动地,冒出来了。端方笑笑,说:“当然要叫吴支书,不能没大没小的。”吴蔓玲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她其实是想说的,但是,不能够了。她是知道的,这个时候再说话,声音会打颤的。
田野里一片宁静,黑色的,偏浓了,只有星星的些微的光。虽然看不清什么,却是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还有一丝微微的风。是秋风,有了凉爽的意思。会给人一个小小的激灵。端方一直在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对吴支书开口,就是开不了口。其实挺简单的,端方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吴蔓玲见端方不开口,也不说话了。夜色顿时就妩媚起来。黑得有点润,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可以用手摸的。说妖娆都不为过了。吴蔓玲想,夜真的很迷人呢,平时没留心罢了。吴蔓玲在黑暗当中端详起端方,别看这个呆小子五大三粗,这刻儿脑袋都耷拉下来了,害羞呢。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于女人,女人的害羞家常了,男人的呢,令人感动了。吴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脑袋上胡噜两下,再给他两巴掌。到底还是收住了。心却汪洋了,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软绵绵地,往外涌。
端方的这一头到底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说:
“吴支书,我今年想去当兵,还请吴支书高抬贵手呢。”
吴蔓玲张开了嘴巴,没有出声。出来的是一口热烫烫的气息。她侧过了下巴,下巴几乎搁在了左边的肩膀上。而心跳也缓缓地平静了,有了它的组织性,有了它的纪律性。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了,混世魔王。难怪他这样积极呢。难怪了。谜底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啊,是秋天了,又该征兵了,我怎么就忘了呢?是这样,吴蔓玲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我说呢。
第十五章
早稻出了地,意味着一个盛大的事件的开始,新米饭上桌了。庄稼人对新米的渴望是强烈的,说“如狼似虎”都不为过。你想啊,熬完了一个夏季,又经历了一个没日没夜的秋收,庄稼人的身子骨严重地亏空了,哪里是铁打的?一个个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端上了桌子,庄稼人撂开了胳膊腿,拚了性命,往死里吃。不要菜,不要盐,不要酱油,干吞。吞完了喝点水,擦擦汗,再接着干。新米有一股独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话说,那是“太阳的气味再加上风的气味”。太阳是有气味的,风也是有气味的,王瞎子都看见了,就在新米里头。这一点城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了。他们吃的永远都是陈年的糙米,都发红了,一点黏性都没有,嚼在嘴里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饭可是充满了弹性的,一颗,一颗,油汪水亮。锅还没有开,一股清香就飘荡出来了。新米饭还有一个好处,不涨肚子。这一点面食可就比不了了,面食涨,吃饱了,喝点水,在肚子里一泡,弄不好就会出人命。新米饭不会的,所以,可以往死里吃。最喜人的还不是新米饭,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粥,多么地馋人,多么地滋补。现在,你终于知道庄稼人为什么要在腊月里娶媳妇了吧,这里头是有学问的。腊月里把新媳妇娶进门,门一闩,新郎倌拉下裤子,给新娘子打下种,假如你的运气好,赶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头你就算出来了,小宝宝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坐月子。庄稼人所谓的习惯,所谓的风俗,其实都是掐着手指头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奶子瞎了,没奶,小宝宝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颜开地熬上一锅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米脂刮出来,喷香的,那就是奶水了。话又说回来了,赶上新米的产妇哪能是瞎奶子?几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于灌进了乳房。女人的乳房就成了漏斗,小宝宝的舌尖轻轻地一啜,哗啦啦就下来了。新米饭好,新米粥更好。战完了“双抢”,庄稼人悠闲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挺起肚子,撅起屁股,放屁。这样的屁是踏实的,自豪的,同时也必须响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补充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饭吃多了。”谁也不会笑话谁。庄稼人能够痛快放屁的日子可不多呢。
噩耗来了。从天而降。事先连一点点的预兆都没有,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庄稼人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没”了。人们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消息。哀乐响起来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一个多么晴朗的日子,下午三点十五分,噩耗破空而来。王家庄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样,一下子陷入了悲痛。还有惊慌。会发生什么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计放下了,不约而同,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人们聚集在这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大伙儿都哭了。这是真心的悲痛,虽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天安门,可他天天在王家庄,他的画像挂在每一个人的家里,钉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王家庄的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父亲一样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样宽的双眼皮,他没有皱纹的额头,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离开过王家庄?他哪一天离开过庄稼人?没有,从来没有。他是最亲最亲的人。吴蔓玲站在大队部的门口,望着大家,她的面颊上挂着泪水,有些失措,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了声音,是一个年老的妇女,她抱着一棵树,大声说:“新米刚刚下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