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
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
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青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
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
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没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
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
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
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
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
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相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 、8 、7 、6 ……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 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
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噘嘴小丫
头,睡眼惺松、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
—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
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
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
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
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
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
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
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
识,上面写着贵宾、首长、主席团。
母亲没戴红条,甚至也没刻意打扮,因此更显普通、随和、慈祥。走着走着,
突然就哭了,声不大,泪水却不少,扑簌簌止不住。
女儿走在前面看不见,别人就搀着母亲说,多有福气啊哭啥?再说离得挺近
的,说回来就回来。
母亲摇头,抽泣:不一样啊,不一样。
于是便有人跟着叹息。岁月如流,盖头换了列宁服又换了婚纱,花轿换了自
行车又换了汽车,唢呐换了手风琴又换了光盘,但新嫁娘的母亲依然要流泪。女
婿他的领子不论是什么色儿,他依然要规规矩矩管岳母叫妈。
人群迤逦着走向车队。
奔驰是头车,头车的头上还装饰着一对精巧的小绢人。小绢人甜蜜地拥在一
起,微笑,雪打湿了脸还微笑。
该上车的人纷纷上车,坐好后,车就徐徐启动了,把积雪压得沙沙响。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 41 */第三队第43节 老艾访华(1 )
老艾叫艾德蒙,爱尔兰裔美国人,牙科医生。第一次去中国回来后,问我,
你们中国的习惯,是男的向女的求婚,还是女的向男的求婚?
他在上海遇见一位姑娘,见面才两次,就主动地、情意绵绵地拥吻了他,还
说咱俩结为一对一定好幸福好幸福。
姑娘叫王娜,芳龄二十六,从照片上看,是那种很注意提高自己性感度的开
放型、漏透瘦型女子,身段苗条、美目乜斜不消说,单是那一对嘴角带涡儿的浓
艳红唇,就会让无数英俊少年怦然心动。
老艾当然也心动。他的风度、嗓音、嘴唇都不错,牙齿更是出类拔萃,近水
楼台先得月,谁也没法比,所以笑起来非常耐看,口腔中诸多细节一概经得起推
敲。那对灰蓝眼珠儿也挺争气,明亮,天真,很有过人之处。
缺点:自信心不强。因此总与我探讨,蜜斯王那么年轻貌美,英语又流利,
性情又活泼,向我艾德蒙这样的美国人求婚,爱情究竟能占百分之几?
我和老艾相识在他的牙科诊所。诊所设在人少树多的第八街,一层黄砖房,
门脸不大,也没什么患者。
一听我是中国人,老艾脸上立刻漾出动人的笑意。
作为医生,他当然有白大褂,但并不穿在身上,系上扣子,而是很诗意地披
在肩上,令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林海雪原小分队的漂亮披风。
在美国看牙,至少是在老艾的诊所看牙,你彷佛能感到一种浓郁的学术探索
气氛,因为你得先填写一大张表格。那表格既严肃又繁琐,冲着就医者连连发问,
诸如你有心绞痛吗?或肺结核、胃溃疡、癫痫病之类,不管跟牙病有无关联,一
一问个明白,估计怕出了麻烦打官司,预先留一手。
我是学文科的,而且刚出国,语言尚未过关,这些专业术语十有八九不认识,
手头又没字典,吭哧瘪肚的,半天也没填几行。
于是,老艾的热情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耐心用优雅的形体语言进行解释,让
我朦胧知道表格所指是心肝肺什么的毛病,知道一个就在上面画一个叉,表示自
己没这些问题。
终于轮到了“糖尿病”,这个词最难,无论老艾怎样折腾,我也猜不破。
老艾不好进一步做手势,急不择言,脱口说,就是你的水里有糖果。
我恍然大悟,忙说,我没有,我妈有,她老人家最怕吃糖了。
老艾哈哈大笑,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夸我有很强的领悟力。
当我斜躺在头重脚轻的诊椅上,双目半闭不闭,持续做着呐喊的口型时,老
艾便向往地提到了中国,说中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我说太对了。他说对什么呀你的嘴不能乱动。
整个治疗过程中,他一直在夸中国。
我多有不便,只能从喉咙深处努力发出嗯、嗯的赞许声。
诊治完毕,老艾把一件器械啪地放进盘中,结论性地说,“中国一定会成为
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我知道自己遇见友好人士了,心里挺高兴。如果一般中小国家这么夸中国,
我都会挺高兴的,老艾是世界第一强国的人,他能看出这么远,就更让人快活了。
老艾伸出手,和我使劲握了握。
“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我当然说好。有一次在一家中国餐馆吃饭,祖籍山东的老板和我谈投缘了,
也跟我这样握手交的朋友,并说那顿饭算他请客。
老艾没请客,照收诊费。我补一个牙窟窿,整整付了一百美金,比我一个月
的伙食费还高。
从此与老艾有了交往。
老艾今年大约五十七八,年纪虽然大点儿,但精力极旺,兴趣极广。
老艾干的这个牙医,是个体牙医。中国干个体牙医的也为数不少,但给人的
印象却挺寒酸:街头挂个布晃儿,上面画一圈白牙,牙旁边配着血红的舌头和牙
花子;再弄个小马扎一坐,家伙式儿往地上一摊,就可以干活了。老百姓管他们
一般不叫牙医,叫拔牙的。
令人心理不平衡的是,牙医他一旦投胎到了北美大陆,他就成了宠儿,因为
在美国那绝对是个好职业,不但体面,而且挣钱。按说老艾既然入了这个门,他
就应该好好干。谁知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偏要弄点儿别的。老艾年轻时就不安生,
就不断产生各种梦想。除了给人看牙病,他还竞选州议员,组织慈善机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