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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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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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乌秃秃的,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把干枯的苞米叶
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话却不多,只是帮着
往马车上装行李,再花上粗麻绳,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最好的香烟了,三毛五一盒,盒上
画一个工人,还画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
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段毛主席语录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
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
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
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
无叶的树枝。

    回城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

    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
细流的绕阳河。

    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
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
小强子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
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
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
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
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
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
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
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一零五九”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一
零五九”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

    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
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
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顺序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
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
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
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
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
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

    一九九四年春纽约

    /* 62 */第四队第64节 给洋妞算命

    洋妞是在美国的一家酒吧里遇见的。

    酒吧极小极破,只三五个糟老头,坐着露棉絮的高脚凳喝酒,谁也不理谁。
付费点歌机唱着一支慢节奏的伤感老歌,估计寿命不比中国的《何日君再来》年
轻。她就坐在点歌机旁,是屋里惟一令人心动的形象。她的年龄和装束应属于较
豪华的场所和太空步的舞,她却蔫巴巴地坐在这里。

    老板隔着柜台,醉醺醺和我握手,说:“见到你很高兴,越南人。当年在岘
港,我们一定见过面。”

    我说,“你在岘港时我正在中国东北。”我想说那时我是知青,又怕还得解
释革命和路线,就说,“我是农民。”

    老板非常兴奋,“那你就给我看看手相。”

    我不知他根据什么认为中国农民就一定会看手相,也不准备答应他的要求,
因为我于此道所知甚皮毛,不料我嘴里说的却是没问题。

    老板蹾在柜台上一罐百威啤酒:“说对了你今晚的酒免费。”

    我瞟了一眼那个姑娘,发现她也在注视我,容貌还算姣好,便大声命令老板
伸出左手,并强调男左女右的必要性。

    我甚至不知道所谓的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各处什么位置,但这并不妨碍
我信口开河。给男人算爱情没劲,算生命太麻烦,得统筹兼顾夜啼症和前列腺肥
大。只好算事业。

    我胡乱指着老板的一条掌纹,语气诚恳地夸奖他从小就志向远大,要强,不
服输,及至青年时代已练就了相当的本事。

    老板凝视着我,频频Yes。他不可能不Yes ,这个世界再变化,也没有一个人
认为自己是蠢货,东西方概莫能外。

    但是,我终于但是了。

    我严肃指出,由于运气的缘故,老板历经坎坷,竟无法一展宏图。有几次眼
看就要得手了,却功败垂成。而昔日那些同伙,尽管暴发得令人不快,论才能却
远不及您阁下。

    老板叹口气,喃喃对一个老头说:“这家伙算得还真准。”

    我暗自得意,心想,即使最有名望的手相家,面对一个越战老兵,一个如此
凄凉的酒吧的经营者,说的也不会比我高明到哪里。

    老头们开始交头接耳,不时用浑浊的目光打量我。

    那位年轻女子却有点坐立不安,似乎对某件事情犹豫不决。

    我尽可能优雅地向她微笑一下,她便站起身,袅袅婷婷走来,请我也给她看
手相。

    蒙住了老板有酒喝,蒙住了小姐有什么?

    我边想边建议姑娘,跟我坐到台球桌旁,那儿清静无人,光线幽暗,更容易
营造神秘气氛。

    两人落座后,姑娘伸出左手。

    我说不行,女的得看右手。

    姑娘踌躇一下,坚持说她就看左手。

    那就左手。你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我轻托她冰凉的手背,只三秒钟便煞有介事地说:

    “小姐,你的爱情不顺哪。”

    “你怎么知道?”姑娘吃了一惊。

    我心说,爱情顺了你一个人跑这儿坐着干嘛?嘴里却说,是掌心的爱情线比
较特别。又说,有不少小伙儿追求她,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姑娘冷冷地点头,像一个高傲的公主,至少像一个不爱搭理人的大家闺秀。

    我受到鼓舞,进一步发挥想象力,说她对追求者过于挑剔,以致痛失良机,
如今,有一个最爱她的情人已经悄悄走了。

    姑娘这时指尖微颤,显得很激动,问我可知那情人是谁?

    这个问题太具体,有相当的风险。

    我沉吟片刻,选了个模糊系数较大的答案:关于那情人,他呀,是一位很有
品味的绅士。

    姑娘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笑毕,眼中有亮晶晶的物质闪耀。

    俄尔,疲惫地说,她的情人也是姑娘,病死了,今天刚好周年。她俩就是在
台球桌旁相识的,死者当时是这里的侍女。

    离开酒吧时,我将两美元压在那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下。

    老板又要握手,并呜噜噜地说:“见到你很高兴,越南人。”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六日沈阳

    /* 63 */第四队第65节 电影招待会

    通知早早就发下来了,用电话,用电脑,也用最古老的口头方式,说星期五
下晚大使馆来放电影,还发挂历。

    这个小城很偏远,虽也有一条叫百老汇的街,却无纽约的喧嚣,唐人街的繁
华,留学生便管这里叫乡下。果然像乡下,连花椒桂皮都得开车到大一点的城市
去买。这时若有人问上哪儿去,回答的人常笑说上公社。

    临时放映场设在物理系大教室。入场的人先占座,用大衣或书本做代表,然
后寻熟人寒暄。小城中国人有限,人不熟脸也熟。脸不熟的多是新来探亲的老人
小孩。老人矜持地端坐微笑,小孩则满场辟哩叭啦乱跑。电影迟迟不开演,人们
也不介意。大家在洋人世界绷得太紧,一到这里就耳顺心顺,有软软的松弛感和
甜甜的内部感。自然就唠些内部嗑,说张博士成了病毒大拿,一脚把挡道的老美
踹出了课题组;或王老太与儿媳掰了脸,正在等淡季廉价机票回国。

    这时有两个人很醒目地入场,走到前边站定。人们认得个高的那位,是当地
留学生联谊会主席。主席郑重向大家介绍个矮的那位,说他是县上来的领导,刚
在社员家吃过派饭。全场哄堂大笑。几个台湾同学也傻傻地笑,笑完又和大陆同
学咬耳朵,弄清个矮的那位是从华盛顿来的使馆官员。

    使馆官员毕竟不同于县上领导,讲话时既不噗噗吹麦克风,也不提国际和国
内的形势是否大好,只是传达有关护照延期和买大件的最新规定,并强调安全驾
车的重要性。官员说外州一个留学生超速行驶命丧黄泉,父母舔酱碟子供你念书
图的就是这一天?于是全场感叹不已并夸官员高明,不像上次来的那位就会说祖
国人民盼着你们呢。

    官员讲完仍不放电影,也不发挂历,却由主席总结一年工作。主席总结的主
要是账目,一一介绍春天烧烤、夏天郊游、秋天欢迎新同学各花多少美元。然后
宣布选举下一届班子。一个声音大叫不用选了你连任最合民意。大家便鼓掌赞同。
主席连连作揖让大家饶了他,说他要伺候月子,在美国生的娃有选举权将来当了
总统一定亲华。笑声中有人出来发选票,有人说还是举手表决省事,国内最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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