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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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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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城上班、上学按下不表,咸也罢淡也罢,总归是在自己的老巢。

    单说八十年代中期,一纸文书把我从沈阳调到北京。虽是首善之区,毕竟人
地两生,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官员进京后,小楼住着,小车开着,秘书伺
候着,尚且有为难之事,何况我等布衣人民。昔日华南要员陶铸升迁,荣任中央
第四号人物,却叹说,在广东是个西瓜,到北京成了芝麻。若按此思路推算,我
将变得无穷小,眼睛瞧不到,指头捏不着。但我仍然是一个人,一个能自己想事
的、七情六欲俱全的活人。身居京华,举目东眺,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榆关那
畔行,家的距离更远,范围更大,全辽宁、全东北几乎都在我的怀念之中。

    这么说,在官本位的国度,似有“充大”之嫌,印象中,彷佛省级或大军区
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如此讲话。然而,我的的确确是那么想的,我笔写我思,
爱啥级啥级。

    再说,北京的群众也向着群众,怕你自卑,也把你往大了看。走在街上,一
张口,准有耳音好的北京人不容置疑地说:“你是东北人吧?”十多年了,还没
有哪一个这样问:“哎老兄,你是辽宁沈阳桂林街人士吧?”

    在现代中国,东北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概念。地理上、行政上、军事上可以有
华北、西北、西南、东南等等区域之分,但实际生活中老百姓却另有尺度,他们
会说你是四川人、湖北人,而绝不会说你是西南人、中南人。惟独我们东北,硝
烟里熏万遍,苦水里泡千回,早已凝成了一个血肉整体。东北人,东北话,东北
大米东北菜,东北人参东北虎,怎么叫怎么顺口。面对外乡,黑吉辽的省际概念
反倒退居其次了。

    莽莽燕山,巍巍都城,茫茫人海,声声京腔,偶有乡音入耳,不由得通体舒
泰,亲切无比。趋前问家事,客子目灼灼。问足球,问小品,问物价,问年成,
问森林火灾,问下岗工友……按说这些从报刊电视上都能获知若干,那也要问,
亲耳听乡亲们说一遍更贴切,更踏实。秋风吹不尽,总是白山情。

    出了国,放了洋,客子的目光更其灼灼。

    /* 8 */ 第一队第8 节 想家(2 )

    这回连东北都嫌小了,不报号则已,一报号咱就是堂堂中国人。

    论文写的是中国,想家想的也是中国,城市想,农村也想,高山想,大河也
想,中国不分你我,不分南北,中国就是方块汉字,京胡笛子,元宵粽子,炒菜
饺子,黄面汉子,黑发女子,老子庄子,孔子孟子……

    在人的视野中,景物是近大远小,距离越远,景物越小。可是一说到我们的
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家对于我们来说,是近小远大,距离越远,我们可爱的
家就越大,遥遥的,亮亮的,向我们发出绚丽的光。

    宇航员于外星间走了一遭,失重时在飞船里悬着,无氧时在头盔里憋着,喝
水不痛快,撒尿不欢畅,某某设备又出了故障,小红灯一闪一闪让人心烦。这时
就格外怀念地球——咱那地球该有多好,苹果能落地,鲜花能盛开,那是我们人
类的家啊。

    就算一切正常,没病没灾,甚至科学一发达,把失重什么的都搞惦了,飞船
或航天站弄得天堂似的,那也想家!金窝儿银窝儿,不如自己的小破窝儿,何况
咱地球一点儿也不破。美国或苏联的宇航员天外归来,重返大气层时有诸多感想,
我特别注意他们对地球的描述。

    “美啊,美极了!”

    不论用英语还是用俄语,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那是文明史上走得最远、风险最大的旅人,对我们人类家园的最高礼赞!

    宇宙荒凉,苍穹凄冷,流星凶恶,黑洞狰狞。突然,就看到了我们的家,多
好啊,湛蓝湛蓝的一个圆球,一个宝贝,晶莹剔透,仪态万方,渐行渐美,越看
越亲,云彩里有人气,波涛里有笑语,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话在地面说总觉
得有点儿夸张,到了天上一琢磨,咦,是哪一位最先讲的,咋那么有水平呢。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想家?

    不怕你说我脆弱,只要离开故土,任何时候我都会想家,春也想,秋也想,
昼也想,夜也想,但是,一年里最想家的时候往往在节假日,一天里最想家的时
候往往在黄昏。

    黄昏的光线开始柔和,收工的人群闹闹嚷嚷,葱花爆锅的香气传播四方,忙
了一天,累了一天,黄昏是回家的时候。农牧岁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扛着
锄头,赶着牛羊,缕缕行行往村里走。渔舟唱晚,鸟雀投林,做娘的于柴扉前悠
扬喊一声:小柱子,回家吃饭喽!

    信息时代,工商社会,飞机是全天候,电灯是彻夜明,但大多数人仍然在黄
昏的时候回家。因为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他老先生一如既往,过时不候。报时钟,
生物钟,哪个不随着他老先生转?余辉斜射城市,残霞点染楼群,眼瞅着天就暗
下来,早九晚五,打工一族,阳转阴,进转退,张转弛,外转内,此时都该回家
了。加班的回不了家,住院的回不了家,异乡漂泊的回不了家,于是想家。人言
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想家有时间上的差别,亦有心情上的区分。一个人,长着七巧玲珑心,识五
味,通百感,所以,任何情况下他都可能想家。但一般说来,悲的时候,苦的时
候,不顺的时候最容易想家。李后主被俘,囚于开封别人的地盘,遥想故国江南,
郁郁寡欢,愁如春水,浩浩荡荡,不可遏止,堪称中国最想家的皇上(刘后主乐
不思蜀,没心没肺,算是中国最不想家的帝王,让人千秋万代瞧不起,可惜了刘
备那一番疼爱,诸葛亮那一番辅佐)。

    平头百姓不比亡国之君,没有那么大的烂摊子在胸中翻腾,但那颗心也是肉
长的,难受起来也不是滋味。住校新生得了感冒,跑买卖的丢了货款,探险队员
断了粮草,出国人员遭了刁难,小战士挨了班长训斥,小保姆受了雇主冤枉,妇
女被人贩子拐卖,民工被城里人欺侮……这种时刻,家在心中滚烫烫,沉甸甸,
尤其令人思念。

    心情郁闷,又赶上黄昏,就格外想家。有千古绝唱——元人小令《天净沙》
为证: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一九九零年早春的一天,我告别媳妇,只身驾一辆旧车,丁哩咣啷,直驱三
百多英里(约五百多公里),从北卡罗来纳州前往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当时我
刚到美国不久,文化冲击凶猛,贫富对比强烈,又是第一次独自驾车出远门,路
不熟,心没底,连连走错了好几个出口。各类车辆在身旁呼啸掠过,地动山摇,
惊得我冷汗淋漓,感叹不已。人家十六七岁的小毛丫头,开起车来玩似的(还是
崭新的小跑车),我这么大岁数一个老爷们儿,方向盘咋摸得这么晚?

    傍晚时分,我的小破车随着庞大的美国车流,缓缓驶进陌生的巴尔的摩。西
天苍黄,街灯昏暗,一群老鸹从教堂墓地骤然飞起。那一刻,我没着没落,无限
惆怅,不由得想起了《天净沙》,不朽的《天净沙》,你让我心头一热,顿生暖
意,悲凉的暖意,凄美的暖意。我在天涯,祖国也在天涯。美国有我家,祖国也
有我家,祖国的家更让我牵挂。祖国的山川秀丽,人民善良,人民老实,人民高
尚,他们含辛茹苦,坚忍不拔,他们应该过天下最好的生活!可是什么时候,家
乡才能变得和美国一样富强,甚至超过美国?

    我的想家,是有遗传基因的。

    我爸是文人,心细,笔勤,家庭观念重,到外地出差,哪怕只是在省内,也
跟我妈书信不断,把家事一一打听,多方叮嘱。当年电讯还很落后,否则我爸一
定抽最差的烟卷,省出钱来天天挂长途。我爸挺喜欢看个景儿什么的,可是办完
事多一刻不呆,立即登程回家,用我妈的话说,“尥蹶子往家跑”。“文革”时
关在牛棚里,跑不回来了,又不敢写信,只能偷偷地、苦苦地思念。

    我爷是武人,戎马生涯,倥偬不定,按说心应该粗些,不至于太想家。可是
也想!我爷是东北军,“九。一八”狼烟四起,日本人占了沈阳,我爷他们部队
正如史书所说,接了不抵抗的军令,不能放枪,不能打炮,丢下故土,凄然撤到
关内。我爷他们那一部分驻在北平先农坛。过年了,供给很差,家乡那边的亲人
又归了异族统治,生死不明。身为保家卫国的军人,老人家定是心态苍凉。据我
爸说,我爷除夕那天写了一副对子:

    寄寓燕京无非暂度岁月,

    遥祝东北惟愿早登升平。

    哪里像春联?尽管用的是红纸,竟像蘸血而成,无一丝喜庆色彩。

    我见过我爷的墨迹,是那种老老实实的毛笔字,龙不飞,凤不舞,一点儿不
“耍”。驻在北平,他老人家就觉得离家很远了,谁知后来,部队竟绕过千山万
水,一路向西,向南,离东北越来越远。

    我爷他们部队的长官是张学良。张将军活到现在,将近一百岁了,大半辈子
过着囚徒生活,饱尝乡愁,直到今天也无缘重归故里。关押他的人是蒋委员长,
蒋委员长心硬如铁,并不在意少帅的乡愁。不料造化弄人,蒋本人后来也黯然尝
到了乡愁。据台湾媒体说,蒋张二人曾分别到过金门。隔着望远镜厚厚的镜片,
隔着滔滔大海,囚人者和被囚者都长时间凝望大陆,默默无言。但不知当时,他
们是否赶上黄昏,落日是否华丽,西望故土可曾眩目?

    中华民族是个爱想家的民族。

    中国人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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