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律,艺术家和观众都自觉不自觉地遵从它、认可它。《红灯记》里有一个少女
英雄李铁梅,想想看,倘若她在高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时,突然从红夹袄里
摸出一根烟,嚓的一声点着火,目光炯炯地抽起来,则人们准得大惊失色,无所
措手足。铁梅年仅十七,中学生般稚嫩,吸烟固然不妥,李奶奶一把年纪,就有
资格了吗?也不行。她的儿子李玉和可以叼着小烟袋怒斥日寇,她老人家却只能
空着嘴叙说家史。
总之敌我友,老中青,谁抽烟都没事,惟独好女人不能抽。而坏女人不论她
是干什么的,她都得乖乖叼上烟卷儿,她若不抽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妲己、褒姒、
杨贵妃、潘金莲、潘巧云她们那会儿,烟叶子还没有引进,否则这些骄奢淫逸的
“祸水”哪能漏了这一空?她们肯定特爱抽,她们不爱抽后人也得说她们爱抽。
中国是个说道很多的文明古国,抽烟这一行为一旦与中国女人连在一起,便不再
是尼古丁饥饿与否的小事,而是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禁忌。谁说中国
没有性歧视?该歧视即使在抽烟领域也不放弃表现机会。或者可以反过来说:由
于中国人民太热爱好女人了,所以不忍心让她们染上恶习。
当然,这些都是从前的见解,今天的女性,尤其是今天的城市青年女性,早
就不大理会这一套了。她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勇敢分子,不论私下里,还是大庭
广众之下,只要一需要,就会老练地、大大方方地抽它一阵子。“哇塞,真是酷
毙了!”有人用新词汇表示赞赏。细一想,的确酷。酷的要素是前卫,前卫的要
素是叛逆。过去女特务才抽烟,现在我一个文员、一个出纳就敢抽,我不叛逆谁
叛逆?六七十年代,美国大搞嬉皮运动,追求个性解放,许多女愤青小烟抽着,
摇滚扭着,对老一套的清规戒律,恨不得见一个灭一个,于是那个香烟雾里,好
像就掺进了几分进步性。听听,进步性!抽烟是进步的表现,我们的时代是多么
的开朗!
女性吸烟,叛逆以外,似乎还具有某种宝贵的暗示效果。比如说可以引导人
们想到魅力,想到诱惑,想到刺激和开放,有闲和有钱。这种暗示与被暗示并非
凭空而来,积淀多年的社会心理、集体无意识(例如对女特务的传统看法),至
今还在影响着国人。想想吧,那些抽烟的女特务若不是迷人精,谁愿意选她们当
女特务?当了女特务若依旧清贫如洗,买一串假首饰都斟酌再三,谁还愿意当女
特务?女特务吸烟固然妖媚,但本姑娘吸烟媚而不妖有什么不好?即使不小心弄
过了头,媚中有了那么一点妖,那又怎样?妖也是一种美呢,是一种坏美,一种
恶之花。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坏,男人就爱吗?不信把好女人和坏
女人摆在一起,看看男人先往哪个身上瞟。当今社会,“坏”也是一种时髦呢。
不少女孩吸烟,追求的就是时髦。
也有一些都市女性,稳稳当当的,实实在在的,仅仅是为了过瘾才吸烟,她
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比较纯粹的境界,不管你主流话语、时尚世界怎么认为,我才
懒得想那么许多。从这一点来说,她们与东北农村的一些老大娘比较接近。时光
荏苒,冬去春来,老大娘们想抽烟就抽烟,想不抽就不抽,快乐而淳朴,本色而
恒定,没人说她们像女特务,或者时髦女郎。当然变化还是有的,比如说抽烟方
式。从前大娘们抽烟袋锅子,尤喜长杆儿烟袋锅子,抽完了不用哈腰,往鞋底子
上啪啪一磕,烟灰随即清理完毕。有时小孙子太淘气,那长长的烟袋杆儿高高擎
起,还可以发挥威慑作用:“小兔崽子,你再闹一个试试?!”可惜,这些年烟
袋锅子很少见了,代之以手卷烟或机制烟,有些大娘将后一种称之为:“两头一
般粗的洋烟儿”。
又及,东北农村妇女在室内抽烟时,多半采用炕头盘腿的姿势,一盘老半天
也不卸下来,地域特色极为鲜明。我有一个三岁小亲戚,她从保姆那儿发现了这
种姿势,一经学会,喜欢得不行。后来小亲戚去了美国,在纽约的托儿所小腿儿
一弯,照盘不误,令洋阿姨和洋小朋友羡慕不已。
小亲戚今年五岁,与美国法定的吸烟年限尚有遥远的距离。即使将来吸烟合
法了,我们大家也不准备赞同她做这件事。不是怕她时髦,是怕她身体和容颜受
损,再说美国吸烟已经不时髦了,是落伍的、没毅力的表现。我曾在旧金山机场
外面见到一位憔悴的女烟客,脸色、牙色、肤色、音色都欠佳,却仍然争分夺秒
地往肺管子里倒腾尼古丁,边抽边咳嗽,咳嗽完了便哑着嗓子向四周的人表示歉
意,生怕大家不耐烦。
从岁数上推测,女烟客年轻时正欣逢嬉皮盛世,可能还风光过一段时日呢。
抱歉,忘了说一件事——有的女性吸烟,号称为了减肥,其实是在以毒攻毒
——通过损伤消化功能来减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取其迎合自己心态的那
一部分。到头来这两害肯定狼狈为奸,联起手来加倍坑你。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 71 */第四队第73节一夜情释义
华灯耀眼,与一陌生女郎邂逅于街头暗影之中,三言两语,三下五除二,便
同携素手,共入鸾帐。次晨,拈出几张钞票置于案头。女郎高举过顶,迎光透视,
并哗哗扯动。你义愤填膺:我再损也不至于给假钱。说完扭头就走,连“再见”
也舍不得讲。这不叫一夜情,叫嫖娼。
夜霧浓重,与一美貌姑娘相识于酒吧,你敬我一杯酒,我敬你一支烟,不谈
则已,一谈竟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如胶似漆,不忍分离,遂一同来到一个隐蔽
处进一步发展。忽然有一大汉破门而入,高叫好小子你吃了豹子胆,竟敢睡我老
婆!说吧,想公了还是私了?这也不叫一夜情,叫仙人跳。
满天星斗,男女二人因故滞留于荒郊野外,讲理想,讲路线,间或脸红,娇
嗔,甚至歌唱。五更寒,青石冷,越坐越近,终于依偎到一起,两颗年轻的心蹦
蹦乱跳但仍然讲理想。咬牙,努力控制,不使荷尔蒙泛滥。及至东方有了鱼肚白
或曰晨曦,两人相视一笑,站起来做扩胸运动。尽管都是干柴,硬是没有烈火,
分手时既满意又失望。这叫促膝长谈,过一个革命化的夜晚,与一夜情尚有一段
距离。
月上柳梢,又下西山,两人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犹嫌不足,就互赠小
荷包、扇子坠儿,或者互留电话号、呼机号、伊妹儿网址,约定下回见面的时间
地点,越快越好,简直等不及了,最好今晚就见第二面,明晚第三面。这叫预赛,
后面紧跟着一连串的小赛、大赛、加时赛,自然也没法叫一夜情。
那一夜忒难忘,一看小狗子就想起那一夜,心里真是堵得慌。那一夜过后没
几天,狗子他妈就急三火四找到单位,说她有了,问怎么办?嗨!你说怎么办?
赶紧登记呗。这叫走火,谁走火谁救人,好汉做事好汉当,一夜情?算了吧。
顺着以上思路,再认真想一想,就能大致想出一夜情的含义了。至少,可以
推出一夜情得以产生的重要或必要条件。
这么说吧,只要有人群,就有一夜情。但是,现代社会的一夜情似乎比以往
时代多出许多。现代人繁忙,富裕,开化,狡猾,注重性爱,讲究安全,喜欢吃
快餐,追求新鲜刺激,不愿承担责任,而且拥有伟哥、汽车、避孕药和短暂易变
的浪漫情怀。现代的旅馆也比古代的客栈方便,人均居住面积也大,而且都是结
实的玻璃窗,不是一舔就透亮的窗户纸。所以现代人爱说,不求天长地久,只求
曾经拥有。过把瘾,过完就走,不回头,回头也不再过瘾,瘾已过完,换别的瘾
了。用东北生意人的话说,叫做:一把一利索。
二零零零年五月十日
/* 72 */第四队第74节观男子芭蕾
北京,世纪之交,世纪剧场,一群又一群女孩眼睛发亮,在盛夏的黄昏等着
看男子芭蕾。女孩中不少人腿很长,脖子很美,大约都是跳芭蕾的。芭蕾如纺织
厂,如模特队,是女人当家的王国。早年,先辈把“芭蕾”译成汉语时,特地用
了美丽的草字头。如今闻听有男人闯进女儿国,而且是俄罗斯男人,是大名鼎鼎
的圣彼得堡国家剧团,女观众便非常好奇。
男观众也好奇,我的座位后方,几个穿T 恤衫的小伙儿人手一架望远镜,冲
着舞台一个劲调焦,恨不得把演员的汗毛也收入眼底。中国男子不太拿剧院当正
式场合,空有一身好服装,委委曲曲吊在衣柜里。
上半场,演员们并没有男扮女装,而是以真面貌跳了好几个舞,身上的肌肉
块儿凹凸耸动,非常阳刚,仿佛在告诉大家,我们不是练不好男人那一套了,才
灵机一动,往阴柔那边改。
半场休息后,气氛焕然一新,瓦列里、安德烈们穿上鲜艳的女儿装,婆娑起
舞,婀娜多姿。全场欢声雷动!刚才跳男人舞时,虽有欢声,却不雷动,原来大
家憋着劲看的就是这一出。这些外国汉子的确有两下子,肩宽不要紧,胳膊软如
柳。脚大不碍事,足尖立得稳(白绸舞鞋小船般耀眼,怕是有四三、四四码呢)。
胸低更没关系,垫都不用垫,别说假女子,真女子据说也流行扁平美了。
梦幻般的乐曲中,男子们演小姐,演仙女,演天鹅,忽而旋转如轻纱,忽而
飞天如彩霞,须眉不让巾帼,粗人偏揽细活,飞到半空腰一闪,脚跟亲近了后脑
壳。我小时看过革命芭蕾《红色娘子军》,知道这个动作叫“倒踢紫金冠”,特
别难,仅一两个女英雄会踢。
观众兴奋异常,狠命鼓掌。国人鼓掌,喜欢跟着节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