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着一只山兔,一溜血迹淋出屯子,直向山林中去了。佟二爷恨得跳脚骂,你们这帮两条腿的畜牲,哪如我的大灰啊!
大灰生死不明,从此没了踪影。佟二爷大病了一场,屯里人安慰他,说夜里在屯外还见过大灰呢,只是转来转去,不肯进屯。佟二爷信以为真,病好后去山林里转了好多日子。
佟二爷一下苍老了许多。
大象、小象和人
梁晓声
我的朋友两年前亡于车祸。那一天是
他的忌日,我到他家里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儿子。
我和那做母亲的正低声聊着,她的儿子背对着我们,全神贯注地在看电视。里面正在播着电视片《神秘的地球》。
那男孩说:“小象真可怜。”
一只孤独的小象,想在傍晚时分加入一队陌生的象群,但却不断地被拒绝。刚刚连跑带颠地追上那一象群的小象,又遭到同样的驱赶后,又一次横着倒下了……
那又一次横着倒在泥泞中的小象,伸直了它的鼻子和腿,一动不动了……
男孩自言自语:“可怜的小象死了。”
我听到他抽了一下鼻子。
于是我知道那男孩在流眼泪了。
然而那小象并没死,它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象群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远得它再也不可能追上了。
小象六神无主地呆望一会儿,沮丧地掉转头,茫然而又盲目地往回走。它那一种沮丧的样子,真是一种沮丧极了沮丧极了的样子啊。
有几只土狼开始进攻它,它却颠颠地只管往前走,一副完全听凭命运摆布的样子。一只土狼从后面扑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无反应地往前走,头一点一点的,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那一种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没有顷刻便成为土狼们的晚餐……
小象走,那一只扑抱住它不放的土狼也用两条后腿跟着走,不罢不休地仍张口咬它。另几只土狼,围着小象前蹿后蹿。
小象和土狼们,就那么蹬过了一片水。
忽然,那小象扬起鼻子悲鸣了一声。
忽然,远处的象群站住了。
母象的耳朵挺了起来,
又一声悲鸣……
母象如同听到了什么权威的号令似的,一掉头就循声奔回来。而那象群,几秒钟的迟疑之后,跟随着母象奔回来……
它们寻找到了那一头小象……土狼们四散而逃……
大象们用鼻子抚慰着那一头小象,满怀怜爱心肠地收容了一个流浪儿,其他小象们也向它表达着自己的一份善良……
男孩一动不动地说了一个字:“妈……”声音很小。
于是他母亲移身过去,坐在他身后,将他搂在怀里,用纸巾替他擦泪。
被象群收容了的小象,不慎滑人了一片沼泽,大象们开始营救它。它们纷纷朝它伸出长鼻子,然而小象已经疲惫得不能用自己的鼻子勾住大象的鼻子。它绝望地放弃了努力,任由自己渐渐下沉。大象们却不放弃它们的努力,它们都试图用自己的长鼻子卷住小象的身体将它拖上来,无奈它们的鼻子没有那么长。险情接着发生了——由于它们是庞然大物,沼泽旁的土一大块一大块地被它们踩塌,塌土埋在小象身上,小象的处境更危险了。这时,有几头大象走向了沼泽。一头,两头,三头,几头大象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防线,挡住了小象不至于再向沼泽的深处沉陷下去。同时,它们将长鼻子插入泥泞,从下边齐心协力地托起小象的身体。它们当然不知人类的摄影机在偷拍它们,它们只不过本能地觉得,既然它们收容了那一头小象,就应该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它有一份责任,哪怕为此而牺牲自己。
那一头是首领的母象,此刻迅速做出了超常之举——庞然大物将自己的两条前腿踏入沼泽,而它的两条后腿,缓缓地缓缓地跪下了。对于一头没受过训练的野象,那无疑是很难为它的一种姿势……
它以那样一种姿势救起了小象。
大象们纷纷开始用鼻子吸了水替小象洗去身上的泥浆。身体干净了的小象,惊魂甫定,显得呆头呆脑的。大象和别的小象们就纷纷地用鼻子对它进行又一番的抚慰。那情形给人这样一种深刻的印象,如果它们也有手臂的话,它们都会紧紧地搂抱它似的……
男孩此刻悄悄地说:“大象真好!”是母亲的女人也悄悄说:“是啊,大象真好,大象是值得人类尊敬的动物。”
不料男孩又说:“可是人不好,人坏。”
良久,母亲低声问:“儿子,你怎么那么说?”
男孩回答:“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没有一辆车肯送他去医院,怕爸爸身上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车座!”
刹那间,我的眼眶湿了。
第三地晚餐(上)
迟子建
夏日正午的太阳有如一朵灼灼盛开的、散
发着有毒香气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给熏蔫了。
天上没有云,人们就把阳伞和凉帽当做云彩,抵挡炎热。岂知此时的阳光锐不可当,阳伞和凉帽便也成了旧时代大宅门前一左一右盘踞着的石质雕龙,不能呼风唤雨,成了摆设。
陈青走出报社大门时,打了个深深的寒战。长时间地呆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突然间扑面而来的热气给裹挟了,跟从温暖的居室中来到冰冷的户外一样——冷暖骤然的交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一条象牙白色的亚麻布连衣裙配一顶米色的宽檐凉帽,是盛夏时节的陈青最喜爱的装束。
陈青很少正午回家,尽管家离报社只有三站地。她更习惯于在餐厅领取一份免费午餐,端到一个角落,随便吃点,然后回到工作间,趴在桌前打盹。
《寒市早报》是寒市报业集团下属的一份报纸,在这个拥有二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万份的市场份额,足以让报界人士眼红了。供职于这份报纸的人,其年终奖金大约可以与工资持平,所以在报业集团所辖的九份报纸中,《寒市早报》记者的行头最有派头。男记者通常是一身休闲名牌装,女记者提着的手袋也都价格不菲。就连他们走路的声音,也是与众不同的。男记者走路铿锵有力,女记者会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响,显示出他们深厚的底气、旺盛的精神状态和心中飘拂着的一丝傲气。
陈青在《寒市早报》副刊部工作。如果把一份畅销的报纸比喻为一个人的各种器官的话,那么新闻部是这个人的心脏,财经部是肝脏,文体部是肺叶,机动记者部是肾脏,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过是胆囊或脾脏,说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过滤和调和人体的杂质、促进血液循环和再生;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胆囊和脾脏,人照旧能过日子。而万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儿也就跟着没了。
陈青心情很好。快近中午的时候,她被叫到总编室。总编对她说,编委会刚刚开过,大家都觉得在这个报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时代,要想保持发行量的稳中有升,必须顺应市场需求,对报纸不断地进行改革。总编说完这番话后,开始强调副刊部的重要性,说是文化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高雅的精神食粮。总编的话,已使陈青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杀戮了。果然,总编用一声有点乔装色彩的叹息声作为转折,陈青所主编的“菜瓜饭”版的命运,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出水面。
编委会一致通过,“菜瓜饭”文学版由现在的每周一版,改为两周一版。而两年前,它已由每周两版被压缩为一周一版。“菜瓜饭”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儿,被一刮再刮。
总编对陈青说,这次版面调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资照发,只是奖金还是要受到影响,不过不会像上次减少的额度那么大,如果顶替了“菜瓜饭”版的“再婚堂”能够带动报纸的销量,副刊部的奖金也会相应向上浮动一些。
割让版面与割让土地一样,通常会让人痛心的,可陈青却无动于衷。虽然说副刊部是《寒市早报》中最清净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环境中,她还是觉得莫名的忙乱。所以总编讲完那番话,她很平静地说,这很好啊,如今离婚率高,再婚的人越来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饭”要吸引人的眼球。总编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人!现在副刊是两周一版,用不了三个人了,我们想把姚华调到“再婚堂”版,充实那里的力量,你和老于一同侍弄“菜瓜饭”,我看人手也够了,你说呢?总编平素说话贴切的时候少,但陈青觉得他这次把“侍弄”一词用对了地方。的确,她和老于就是两个守着荒芜的菜园的老农,面对着繁华世界,不合时宜地种着瓜菜。
副刊部命运的多变,已使陈青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出了总编室,她没有去餐厅,而是回到工作间,关了电脑,拿了凉帽和手包,下楼回家。她昂首挺胸,步履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如果不是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打了个寒战,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脚步将一路轻灵下去。
陈青走了一段,穿过宏达街的过街天桥,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叫红蓝巷。也许是因为她家人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所以她很喜欢红蓝巷。红蓝巷长不过六百米,宽不足五米,它的左右两侧,是两番天地。
红蓝巷靠东的东侧;高楼林立,西侧则是一带矮矮趴趴的待拆迁的房子。装修考究的商铺都在东侧,譬如饭馆、理发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侧拥塞的则是杂货店、自行车修理部、寿衣店、修鞋铺和废品回收站。
红蓝巷两侧行人的装束也是不一样的,东侧的光鲜整洁,西侧的灰暗陈旧。就连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东侧的干净平整,西侧的肮脏坑洼,多有痰迹、废纸和霉烂了的水果瓜莱的污痕。
太阳像团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企图把身下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