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
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莆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
首府门上的对联,一边有富贵二字,将富字写成“富”,一边有文章二字,将章字
写成“章”。据说“富”字没一点,意在富贵不可封顶,“章”字出头,意在文章
可以通天。啼,这只是孔子后人的得意。衍圣公也是一代一代的,这如现在一些文
化名人的纪念馆,遗蠕或子女大都能当个纪念馆长一样的。做人是不是伟大的,先
前姑且不论,死后能福及子孙后代和国人的就是伟大的人。孔子是这样,秦赢政是
这样,毛泽东也是这样,看着繁荣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马涌所在地临潼的
热闹。
在孔庙里我睁大眼睛察看圣迹图,中国最早的这组石刻连环画,孔子的相貌并
不俊美,头凹脸阔,豁牙露鼻。因父亲与一个年龄相差数十岁的女子结婚,他被称
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理和相貌的丑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
秦赢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赢政做了始皇,焚书坑儒,却也能到泰
山封禅,他到了这里,不知对孔子作何感想?他登泰山天降大雨,想没想到过因泰
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说因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是而得以武功得
天下又以武功守天下吗?
我在泰山上觅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地没有找到这个景点。
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
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
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
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
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
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摸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
坚强的,是一个阳具,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围的山,
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是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
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的。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
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
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挡的——泰山就永
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进山东的时候,我是带一批(土门》要参加签名售书活动的,在济宁城里搞了
一场,书店的人又动员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断然拒绝了。孔子门前怎能卖书呢?
我带的是《土门》,我要上泰山登天门,奠地了还要祀大啊!我站在山顶的一节石
阶上往天边看去,据说孔子当年就站在这儿,能看到苏州城门洞口的人物,可我什
么也看不见,我是没有孔子的好眼量,但孔子教育了我放开了眼量,我需一副好的
眼力去看花开花落,看云聚云散,看透尘世的一切。
怀着拜孔子。登泰山的愿望进山东,额外地在济宁参观了武氏祠的汉画像石,
多么惊天动地的艺术!数百块的石刻中,令我惊异的是最多的画像竟是孔子见老子
图。中国最伟大的会见,历史的瞬间凝固在天地间动人的一幕,年轻的孔子恭敬地
站在那里,大袖筒中伸出两只雁头,这是他要送给老子的见面礼。孔子身后是颜回
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简册,而子路头有雄鸡,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辩爱斗的吧。这次
会见,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详载,民间也不甚传说,而礼仪之邦的芸芸
众生却津津乐道,于此不疲,以至于有这么多的石刻图案。老子在西,孔子在东,
孔子能如此地去见老子,但孔子生前为什么竟不去秦呢?这个问题我站在泰山顶上
了还在追问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说登泰山而赋,我要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
只有这一腔疑惑和惆怅了。
贾平凹文集 静虚村记
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
拙朴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为难的了。
前年初,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西五里是火车西站,东七里是火车东站,北
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厂,素称城外之郭。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
现代建筑之间,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
常有友人来家吃茶,一来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或者说
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
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质朴,浑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
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
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
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
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
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
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是个“U”形。屋舍相对,门对着门,
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
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几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
茅屋是他们的讲究:冬天暖,夏天凉,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茅屋撑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诚,几乎近于傻味,过路行人,问起事来,有问必答,比
比划划了一通,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
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
楚。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顿顿油锅煎炒,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
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来,却蹲不下,站着吃的,只有我
一家,其实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经栽过多次,总是枯死,或是萎
琐。一老汉笑着说:村里女儿们多啊,瞧你也带来两个!这话说得有理。
是花嫉妒她们的颜色,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但女儿们果然多,个个有
桃花水色。巷道里,总见她们三五成群,一溜儿排开,横着往前走,一句
什么没盐没醋的话,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我家来后,又都到我家来,
这个帮妻剪个窗花,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长,偏偏就长这种
染指甲的花。
啥树都有,最多的,要数槐树。从巷东到巷西,三搂粗的十七棵,盆
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发皱,有的如绳索匝缠,有的如渠沟排列,有的扭
了几扭,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开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饭。
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虽
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四个喜鹊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
却出奇地有了三个。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初冬逼近才去,从不撒下粪来,
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从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
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
见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
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
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不愿去拧那
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
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如今想来,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楼,人住进去,
如鸟悬案,上不着天,下不踏地,可怜怜掬得一抔黄土,插几株花草,
自以为风光宜人了。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我不是农夫,却也
有一庭土院,闲时开垦耕耘,种些白菜青葱。菜收获了,鲜者自吃,败者
喂鸡,鸡有来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夜里看书,
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斓。一家人喜爱不已,又
都不愿伤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彻夜鸣叫,脚一跺,噤
声了,隔一会儿,声又起。心想若是有个儿子,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
市掏高价购买了。
门前的那棵槐树,唯独向横里发展,树冠半圆,如裁剪过一般。整日
看不见鸟飞,却鸟鸣声不绝,尤其黎明,犹如仙乐,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
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早年碾场用的,如今有了脱粒机,便集
在这里,让人骑了,坐了。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谈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谈
家里婆娘的针线,谈笑风生,乐而忘归。直到夜里十二点,家家喊人回去。
回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