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
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
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也于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
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
三、《贵妃赏蝶》
杨贵妃已经被文人墨客描叙得太多了,我也爱这个女人。因为爱
着她,就不忍心读她死于马嵬坡的故事,相信着东渡了日本的传说,
以致对胖胖的东西都有感情,甚至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行刑前的游行车
上押着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就伤悲了几日。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
当我画出了贵妃的上半身,正待画她的下半身,口中叼着的烟头掉下
来,一时拂不去,竟将宣纸烧出难看的洞来。妈的,我骂我,索性拿
打火机要焚了这张宣纸,以宣纸充冥钱送给她了。看着宣纸燃到仅剩
下杨贵妃的上半身的多半时,我瞧见火光中的贵妃似乎要活起来,一
派富贵中的深沉的忧愁,忙就趴过去,用身子压灭了火。这就是我的
贵妃。
女人的作用就是给世上贡献美的,我总这样认为的,女人的悲剧
也就是太美了。杨玉环正是如此才成了唐代的国母,国母正如此也才
勒死在马嵬。如今我画贵妃原本要让她处优地赏蝶,天意竟还让她残
缺。残缺的美更美,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这幅画。
四、《石 鲁》
生活在西安,又要作画,总就想到那个石鲁。石鲁的艺术在石鲁
疯了以后更进入大的境界,这使我独坐了常寻思:在那样个文艺差不
多有着僵壳的时期,石鲁的成功在于他有了异于别人的思维吗?!我
很羡慕有这种思维,但我不愿以疯来建构,更恐惧思维“疯”的产生
背景。眼下气功时兴,我求拜过许多气功师,要给我开慧眼,看鬼,
看神,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情形,以来突破我的写作。可悲惨的是气
功师都拒绝了,这倒令我怀疑了这些气功师,他们或者胡说,或者他
们的功法太浅。
于是我又想,或许石鲁并没有疯,因为他感应自然、体验生命的
思维与当时社会不同,众人看他才疯了,疯的其实是认为他疯了的人。
五、《景阳冈之后》
时下,到处都在崇尚男子汉气派,文学艺术作品里凡是要歌颂的
人物,胸口都要贴上一些胸毛。但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中,男人的形
象可分两类,一是白脸,包括那个刘备、贾宝玉和所有戏曲的小生,
一是黑脸。白脸的皆阴柔虚涵,予以张扬,黑脸的则往往刚烈,视为
鲁莽之徒。
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为武松作画。
武松在景阳冈上敢打虎,面对嫂嫂能杀淫,如果武松在今日,胸
毛是够茂密了,或许会演出更惊天泣地的业绩来的。但古时的标准为
他定了性,梁山泊的头把二把交椅轮不到他,只能是个将领而已,所
以上了梁山,他的贡献就十分之小了。
但武松当然还是英雄,我就要画出个英雄来。画毕,有一远路朋
友来,却以为武松模样窝囊了:戴了颈枷,瑟瑟作抖,虽然以你的名
章按在额上作罪犯烙印而构思奇妙。我说,英雄也是血肉长的,对死
谁个不恐惧,面临失败和委屈谁个不沮丧,愈是这样活下去,才是英
雄!我们的现代意识里,以为男子汉一味阳刚,让他不爱生命,如归
一般地死,那么,鼓励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他还能爱别的什
么吗?再者,不画英雄万众欢呼,画一个英雄落难,使我们懂得人生
的艰辛了就更爱英雄,而不是以为英雄是轻而易举的风光的事体而许
多人去做荒诞的梦。
六、《鬼才李贺》
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
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阴阳之事外,他
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记得数年前见到大作家汪曾祺先生,他说
李贺是黑纸上写白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今日为李贺造像,当
然是一团黑气涌涌而来,他是没地位之人,家境贫寒,潜心了艺术可
能人缘不会好,过早地就驼了背,眉眼就画在黑团之中吧,那头寻诗
所骑的毛驴却是极瘦极瘦的了。年轻时爱读蒲松龄的狐狸精,盼不得
夜深人静有个女子破窗而入,今画李贺,我还是不怕鬼,爱鬼,则更
希望能得些李贺的鬼气以匡正我的思维定式。
七、《百年孤独》
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狐独”四个字,但我没
有以此而冲动着作画。1991年元月6日,得知台湾作家三毛自杀
消息,心中无限痛惜。世人对三毛之死的原因猜测纷纷,我认为她死
于天才的孤独。大凡世界上进入了大境界的人都是孤独的。夜幕降临,
寒星闪烁,立于高楼凉台仰天怆悲,返回画案作下此画。树是枯桩形,
人是老井状,一个不以红花繁叶热闹炫世,一个风吹不走,日晒不干
的深茂虚涵。用不着再在画面上行文题字了,用不着的。
贾平凹文集 敲 门
人问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门声。在这个城里我搬动了五次家,每次
就那么一室一厅或两室一厅的单元,门终日都被敲打如鼓。每个春节,我
去郊县的集市上买门神,将秦琼敬德左右贴了,二位英雄能挡得住鬼,却
拦不住人的,来人的敲打竟也将秦琼的铠甲敲烂。敲门者一般有规律,先
几下文明礼貌,等不开门,节奏就紧起来,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烦了,以
至于最后“咚”地用脚一踢。如今的来访者,谦恭是要你满足他的要求,
若不得意,就是传圣旨的宦官或是有搜查令的警察了。可怜做我家门的木
头的那棵树,前世是小媳妇,还是公堂前的受挞人,罪孽深重。
我曾经是有敲声就开门的,一边从书房跑出来,一边喊:来了来了!
来的却都是莫名其妙的角色,几乎干什么的都有,而一律是来为难我的事,
我便没完没了地陪他们,我感觉我的头发就这么一根根地白了。以后,
没有预约的我坚决不开门,但敲打声使我无法读书和写作,只有等待着他
们的走开。贼也是这么敲门的,敲过没有反应就要撬门而入,但我是不怕
贼的,贼要偷钱财,我没钱财,贼是不偷时间的,而来偷我时间的人却
锲而不舍,连续敲打,我便由极度的反感转为欣赏:看你能敲多久?!门
终于是不敲了。可过一会儿,敲声又起,才知敲者并没有走,他的停歇或
许是敲累了,或许以为我刚才在睡觉或上厕所,为此敲敲停停,停停敲敲,
相信我在家中,非敲开不可。我只有在家不敢作声,越是不敢作声,喉
咙越发痒想咳嗽,小便也憋起来,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还不如只兔子。这么大的城里,广厦千万间,怎
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我安静睡一觉和读书写作呢?我当然不
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门子在前可以挡驾,有那么一小间放张桌子和小床
即可,但我不能。以致于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厕所,都设想有这么个地方,
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蛮好嘛。我的房间从来是一室一厅或二室一厅,
前无院子,后无后门,什么人寻我,都是瓮中捉鳖。
事实是,我并不是个不需要朋友的人,读书写作之余,我也要约三朋
四友来喝酒呀,谈天呀,博弈搓麻将。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来,来的都
是不想见的人。我曾坚持不开门,挡住了几次我的从老家来的亲戚,他们
是忙人,敲几下以为我不在家就走了,过后令我捶胸顿足。我挡不住的是
那些要我写条幅去送他的上级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会让我去捧场的人,
或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顺脚过来要解闷的,他们有的是闲功夫,上午来
敲不开门,下午又来敲,今日敲不开明日再来敲,或许就蹲在门外和楼下。
他们是猎人,守在那里须等小兽出来。
明代的陈继儒说过:闭户即是深山,闭户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说,那是你红火啊。可我并不红火,红火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吗?如
果我是官人家,客来又有重礼,所求之事谈完即走,走时还得说:不打扰
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双手空空,只吸我的烟,喝我的茶。如
果我是歌星影星,从事的就是热闹工作,可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
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
“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
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
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
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
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
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
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
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
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
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贾平凹文集 秦 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