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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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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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乐趣和最起码的本能就是拥挤。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白菜洗得无泥,黄瓜却
带着蒂巴,洋芋是奇特的,大如瓷碗小,小如拳头大,一律紫色。买卖起来,价钱
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
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叫卖声不绝的,要数那卖葵籽的,
卖甜瓜的。延安的葵籽大而饱满,炒的焦脆;常言卖啥不吃啥,卖葵籽的却自个嗑
一颗在嘴里了,喊一声叫卖出来。一般又不用称、一抓一两,那手比称还准呢。爪
是虎皮瓜,一拳打下去,“砰”地就开了,汁液四流,粘手有胶质。

    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门开的最早,关的最迟。店主人多是些婆姨,
干净而又利落。一口小锅,既烧粉丝汤,也煮羊肉面;现吃现下。买饭的,坐在桌
前,端碗就吃,吃饱了,见空碗算钱,然而,坐桌吃的多是外地人,农民是不大坐
的,常常赶了毛驴,陕北的毛驴瘦筋筋的,却身负重载,被拴在堤河栏杆上,主人
买得一碗米酒,靠毛驴站着,一口酒,一口黄面馍干粮。吃毕,一边牵着毛驴走,
一边眼瞅着两旁货摊,一边舌头舔着嘴唇。还在说:好酒,好酒。

    中午的时分,街市到了洪期,这里是万千景象,时髦的和过时的共存:小摊上,
有卖火镰的,也有卖气体打火机的;人群中,有穿高跟皮鞋的女子,也有头扎手巾
的老汉,时常是有卖刮舌子的就倚在贴有出售洗衣机的广告牌下。人们都用鼻音颇
重的腔调对话,深沉而有铜的音韵。陕北是出英雄和美人的地方,小伙子都强悍英
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
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年老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
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
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
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
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
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
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
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
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
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
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
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
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选自《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贾平凹是有名的小说、散文两栖作家。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或咏物寄怀,阐发
某种人生哲理;或伤时怀旧,流露对亲情友情的依恋;或针砭时弊,传达对人生况
味的体验;或忘情山水,勾画出一幅幅地方风情……。总之,他靠白描传神,构筑
起一个朴拙恢宏、沉稳深邃的艺术世界。

    《延安街市记》是《陕北八记》中的一篇,是一篇地道精致的陕北地方风物志。
作者描写的对象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应该说,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半
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
去赞美它、歌颂它。不过,众多的作品大都表现延安在中国革命中的业绩,它的革
命精神与革命传统,以及那里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贾平凹却独
辟蹊径,避开前人写俗了的角度,而选取了“延安街市”——这一商品经济大潮中
诞生的新事物来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今日延安新面貌的窗口。文中所记述的
地理环境依旧,但展示的人文景观却是全新的。“旧”与“新”在这里辩证地统一
在一起。作品中描绘的窑洞、延河、宝塔山、羊肚子手巾等等,这些昔日文学作品
中常常出现的,带有延安特殊地域标志的事物,能唤起我们熟悉、亲切的回忆。但
如今的延安已今非昔比,城关外、延河旁,傍河依堤,顺势搭起了“仄仄斜斜”、
“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的“货棚店舍”,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镇集贸市场出现
了。来这里赶集上市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是下雨天,站在延河桥头往下看,
“一满是浮动的草帽”;站在河滩往上看,“尽是人的光腿”。这街市虽简陋但也
颇热闹,是80年代商品经济带来的新生事物。而延安的新事物还不止这些。那与古
老窑洞错落混杂在一起的现代化楼房、穿高跟鞋的女子、街市上出售的打火机、宣
传洗衣机的广告牌等等,都给人以新的感觉。作者将延安的新事物与旧景观天衣无
缝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带来既熟悉亲切又新鲜恬美的审美感受。

    作者安排布局、组织结构,既有时间的纵向推移,又有空间横向的转换,纵横
交错,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在材料的安排上,详略得当,繁简有致;用笔疏密相
间,妥贴自然。既有街市整体布局的宏观扫描,又有局部镜头的精雕细刻。尤其是
传神的白描手法,更显出作者的扎实功力。比如对街市上买卖场面的描写:“买卖
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秤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临走,不是买
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寥寥几笔,便把虽已走进市场仍不脱农民本色
的陕北“生意人”的那份厚道和纯朴勾画了出来。写得尤其精彩的,是街市一角蹲
着的两个一边吃着自家带的馍馍一边谈论着儿女婚事的老人。请看面部细节的描写:
“没牙的嘴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
说到开心处,“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人物的一颦一笑,
一举手,一投足,那神情,那心态不都活脱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吗?由此,不能不叹
服作者纯熟老练的白描技巧。

 

                                 贾平凹文集                   奕  人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 
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 
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 
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 
组织的比赛项目最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更多。还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会 
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 
挑灯夜战。若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夜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 
毒雾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蹴或爬,一边落子一边点 
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五十 
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 
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 
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 
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远窄小的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 
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 
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 
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 
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 
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 
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 
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 
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 
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 
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 
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 
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农人每每在田里劳作累了,赤脚出来,就于埂头对弈,那赫 
赫红日当顶,头上各覆荷叶,杀一盘,甲赢乙输,乙输了乙不服,甲赢了 
俗再赢,这棋就杀得一盘未了又复一盘。家中妇人儿女见爹不归,以为还 
在辛劳,提饭罐前去三声四声喊不动,妇人说:“吃!”男人说:“能吃 
个球!有马在守着怎么吃?!”孩子们最怕爹下棋,赢了会搂在怀里用胡 
碴扎脸,输了则脸面黑封,动辄擂拳头。以致流传一个笑话,说是一孩子 
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 
下棋正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了:“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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