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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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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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槐树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脚,一下
子像一条死蛇,哗哗啦啦脱落下来,软成一堆。无数的苍蝇都集中在
屋檐下的电线上了,一只挨着一只,再不飞动, 也不嗡叫, 黑乎乎
的,电线愈来愈粗,下坠成弯弯的弧形。

    一个鸟巢从高高的树端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散了。几只鸟
尖叫着飞来要守住,却飞不下来,向右一飘,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
颤,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旋了一个转儿,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间石
子般掉在地上,连声响儿也没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张废纸,一会儿贴在东墙上,一会儿贴在西墙
上,突然冲出墙头,立即不见了。有一只精湿的猫拼命地跑来,一跃
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惊了; 几片瓦落下来, 像树叶一样斜着
飘,却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
角,唰地揭开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的凝固成一个锥形;
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几条鱼儿在案上的
草窝里蹦跳。

    最北边的那间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响着。门被关住了,窗被关
住了,油灯还是点不着。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
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贾平凹文集                   佛事
   

    五月二十九日天下大雨,有客从台湾来,自称姓陈,是三毛的朋友。一听说三
毛,陌生客顿做亲近人;先生却立在那里只是说,我送三毛的遗物到敦煌去,经过
西安一定要来看看你。

    看看我?我望着先生,眼睛便有些涩了。先生既然是三毛的朋友,带了三毛的
遗物去敦煌,冥冥之中,三毛的幽灵一定也是到了;我与先生素不相识,也无书信
联系,这么大的雨,他从我的单位打问到我住的医院,偏偏我又从医院回来,他又
冒雨寻来了。如此耐烦辛苦,活该是三毛的神使鬼差呢。

    三毛,三毛,我轻声地叫起来了:“快让我瞧瞧!”等不及先生把一包东西放
在桌上,我说,我要见三毛。

    先生从一个大塑料包里往外掏,掏出一顶太阳帽来,说这是三毛生前一直戴着
的;掏出一条发带,红色的,极有弹性,再是掏出一件水手裙了。先生的声调沉下
来,介绍这种裙子在台湾一般有些年纪的妇女是不大敢穿的,四十多岁的人了,敢
穿的恐怕只有三毛了。三毛性情坦真,最不愿约束。报上发表的一张照片,是她在
成都的街头,赤了脚坐在一家木板门面前,样子顽皮如小狗,三毛穿了这件水手裙
走着,走着的是个性,走着潇洒。先生还在掏着,是一件棉织衫,一条棉织裤,全
是白色的,上边似乎还残留着几点什么斑痕。“我没有带她的袜子。”先生说,三
毛是以长筒丝袜悬颈的,袜子对于我们都太刺激了。最后掏出来的是一包三毛十多
年来一直喜欢用的西班牙产的餐纸,一瓶在沙漠上护扶的香水,一包美国香烟,淡
味型的,硬纸盒里仅剩五支了,明显地已经霉了。

    从头到脚的穿戴,吃的用的小品,完整的一个三毛,出现在面前了。我久久地
目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呢,物在人去,生命已不可复得。她的归
宿是她选择的。她的选择应该是对的,潇洒而美丽,虽然对于读者是一种遗憾和痛
惜。

    我走向了窗前,推开窗扇,檐前垂下的扯也扯不断那样的粗而白的雨,我喃喃
起来,我并不自觉我说了些什么,是一句三毛你好,是一句阿弥陀佛?在场的我的
妻子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我的脸色很是可怕了。

    元月十六的清晨,三毛将最后的一封信,于亡日后第十二天寄给了我,信上写
着五月份她是要来西安的。那时候,看过信的人都感到遗憾,三毛果然不失言,她
真的在五月的最后的日子来到了!我虽然见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
我的性格,这种心灵的交流,是最好的会见方式。

    先生说,他居住的地方与三毛家很近。他常常去她那儿聊天,三毛在生前曾对
他说过,死后她希望一半葬在台北,一半就留到浙江乡下的油菜田边,但至她去年
十月到过了西北,主意改变,希望能葬在敦煌前的鸣沙山上,她说她把地点方位都
选好了。

    鸣沙山,三毛真会为她选地方,那里我是去过的,多么神奇的山,全然净沙堆
成,千人万人旅游登临,白天山里是矮小了。夜里四面的风又将山吹高吹大,那沙
的流动呈一层薄雾,美丽如佛的灵光,且五音齐鸣,仙乐动听。更是那山的脚下,
有清澄幽静月牙湖,没源头,也没口,千万年来日不能晒干,风也吹不走,相传在
那里出过天马。鸣沙山,月牙湖,连同莫高窟构成了艺术最奇艳的风光,三毛要把
自已的一半永远安住在那里,她懂得美的,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后觉得最依恋的还是祖国的西北,鸣沙山可以重温到撒哈
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润温柔的夜,喜欢音乐和绘画正好宜于在莫高窟。谁的一
生活得如此美丽,死后又能选中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国的作家,她的作品激动过
海峡两岸无数的读者,她终于将自已的魂灵一半留在日月潭的台北,一半遗给有月
牙湖的西北。月亮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清纯之光照着一个美丽的灵魂。美丽的灵
魂使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读者永远记着了一个叫三毛的作家。

    陈先生打开了厚厚的三本相册,都是三毛生前的照片,有一张拍摄的是三毛的
灵堂,一张是三毛周日的场面,先生几乎是噙着泪水详细给我讲了三毛最后走了的
事情。他说,在三毛死后,她的母亲在医院整理遗物,发现病床枕边还放着我的一
本书。老太大感谢为三毛住院和后事帮了大忙的一位医生。那本书就送作纪念了。
但是,陈先生却也带来了他送我的一件礼物。这就是三毛最后赠送给他的著作《红
尘滚滚》。“我再送给你吧!”陈先生说,我浑身都在颤抖了,这何尝不又是三毛
算中的旨意呢?永久的纪念品,够我一生来珍存了。

    我询问陈先生去敦煌以后怎样活动。陈先生说原准备到了鸣沙山,就在三毛选
中的方位处修个衣冠家,树一块碑子,但后来又想,立碑子太惊动地方,势必以后
又会成为个旅游点,这不符合三毛的性格。她是真情诚实的人,不喜欢一切的虚张,
所以就想在那里焚化遗物,这样更能安妥她的灵魂的。

    这想法是对的,三毛还需要一块什么碑子吗?月牙湖的月亮就是她的碑子,鸣
沙山就是她的碑子。她来来往往永驻于读者的心里,长留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人世
间有如此的大美,这就够了。

    我深深地感谢着三毛的这位朋友,却遗憾我自已身体有病,不能同陈先生一块
去敦蝗,我送陈先生到大门口,满天雨水的淋打中祝他一路顺利到敦煌,陈先生和
我握别,脸上突然闪动了一个微笑。我立即觉得这微笑应该是三毛的,三毛式的微
笑,她微笑着告别了。雨哗哗地下着,满地都是水泡,陈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
长长的小巷的那头。这时候,灰蒙蒙的天上有了声音,是隐隐的雷,我知道三毛的
灵魂在启行了,脱离了躯体的灵魂是更自由的。它在台北,它在敦煌,它随着月亮
的周返转往两地,它会是做了月里的嫦娥,仙人之眼夜夜注视着她的祖国。它又会
是在那莫高窟里做一个佛的,一个不生不死元生无死的佛。

 

                                 贾平凹文集                   古土罐
   

    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西安
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
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狭,以致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
里,甚至床的四边,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担
怕撞碎,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空间只能独人侧身走动。曾有一胖妇人在转身
时碰着了一个粮仓罐,粮仓罐未碎,粮仓罐上的一只双耳唐罐掉下来破为三片。许
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阴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
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
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阴气太重,我却就
喜欢阴,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
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有客人来,我总爱显示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
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交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
别人以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借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
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许多人因此而骗我,提一只土罐
来换几个字,或要送我一只土罐而要求去赴一个堂会,上当受骗多了,我也知道要
去上钩人瓮,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诱惑。我想,在权力、金钱、女色、
名誉诸方面,我绝对有共产党人的品质,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对于土罐的如此嗜好,
连我也觉得不解,或许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经是烧窑的?或许我上上的哪一世是个君
王富豪?
    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变换,还有一些,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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