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韩玉娟默默无语,徐秋萍忍不住牢骚满腹。本来想找个同盟军,结果这么关键的时候,玉娟还是闷不吭声,心思藏得严严实实。我就不信她心里真的不在乎。看来,还得靠我自己,等玉娟帮忙,黄花菜都得透心凉。
黄昏日暮,夕照给天空和陆地薄薄地涂上了一层暗金,古旧的颜色仿佛将生活带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刻,记忆慢慢复活。人走在这样的傍晚,时光也是缓慢凝滞的,似乎不愿再往前走,磨蹭着,留恋着,迟迟拖延着飞逝的速度。
当苗岩峰和玛莎两人从这样的情绪里走进中苏友好会馆时,咖啡厅里正在播放流行的苏联歌曲。伴随着沙沙的声音和电唱机特有的质感,坐在僻静的角落,他们同时感到了莫名的亲切与温馨。
玛莎向服务员点了那首装满她和苗岩峰许多记忆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舒缓忧伤的歌声中,他们在舞池中再次靠近彼此。
“玛莎,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年在苏联的时光。”
“时间过得真快。”
“可是,有些事情让人一生都无法忘记。”
“我永远都会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永远?是的,永远。”这么年轻就已经开始用这个沧桑的字眼了,玛莎将面颊依偎在苗岩峰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岩峰,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我的生活后,从表面看,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宝贵的爱情已经永远地随你而去了。剩下的玛莎,不过是被思念和麻木牢牢捆绑的躯壳。
“我感到心灵的迅速衰老。依然有人夸我美,依然有人羡慕我鲜艳的青春,可是,没有人看到,这个年轻的身体内疲惫失望的灵魂。我常问自己,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爱上你这个中国男人。无数次我对自己喊,不,我不要再这样痛苦下去。可是每当想起你那有点孩子气的笑容,想起你执著倔强的眼神,岩峰,我无法不让自己爱上你,即使重新来过。”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分开?时代强大的力量,还是种族之间难以消弥的距离?尽管我们可以流畅地讲着对方的语言,但是这种沟通对于那股巨大的能量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要到什么时候,爱情才可以像雨露阳光中的花朵回应季节的召唤一样,尽情舒展开放?到那个时候,岩峰,你和我还都在吗?你还能记挂着我吗,那个深爱你的俄罗斯姑娘玛莎?
苗岩峰沉默着轻拥玛莎在舞曲中移动,因为太清楚这样的相聚就像天空的浮云投影在陆地的湖泊,转瞬即逝,所以这片刻的接近愈发显得缠绵徘恻。
“岩峰,我今天约你出来,除了我明天就要回国,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曲终,他们回到桌子旁,玛莎轻声说。
“什么事情?”玛莎的郑重其事让苗岩峰预感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我想告诉你,你们要想办法自己解决坦克炮塔……”
“你们政府不是答应给我们运来坦克炮塔吗?……”苗岩峰感到身体内的血液猛地冲到头部。
“我只能说到这里。”
“让我想想……”苗岩峰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顺思路。玛莎的提示意味着,如果苏联的炮塔运不来,新中国10年大庆上,我们将会在整个世界面前出丑,而这,正是赫鲁晓夫对中国拒绝苏联开放港口的建议所做出的可耻报复。我们不能不说,许多时候,即使是举世震惊的决定和行动,其实不过源于某个人的一时兴起。一定程度上,它更近乎于孩子式的念头,只不过,当这个念头出现在掌握权力的人物头脑之中时,分量也许会让世界为之倾斜。
“玛莎,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要马上回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苗岩峰再也无心逗留。
走出咖啡厅,外面已是繁星满天。两人心事重重地在林阴道上并肩漫行。
“明天你就要回国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岩峰,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玛莎停住脚步,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中国恋人。
“从相识到现在,你从来没有吻过我……”
“玛莎……”
“你真的不愿意吗?”
微风轻拂过,隐约还能听见咖啡厅里传来的歌声。凝视着深情的玛莎,苗岩峰再也不能控制澎湃汹涌的感情。
就让约束见鬼去吧!难道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连爱情也变得有罪?难道我连满足心上人一个愿望的权利都没有吗?怀着痛苦、矛盾和悸动交织的心情,苗岩峰轻轻地吻了玛莎。
一个亲吻,现在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50年代的中国,这个亲密的举动无疑可以将一个人送上口舌的审讯台。特别是在中苏关系如此紧张微妙的时刻,玛莎决不会想到她的请求已经让苗岩峰站到了炸药的导火索上,任何一种别有用心的诬蔑和指证,都可能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
这一点,没有人比目睹这一切的赵文化更清楚。
苗岩峰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能会引发出意想不到的危险,但是,正如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浓厚的理想乐观主义和浪漫情调,往往使他们看不清身处的局势。他们最容易被信念和情操煽动得热血沸腾,也最容易被外界的流言蜚语伤害挫折。
此刻目送着玛莎乘车离开,苗岩峰感受到的更多是别离的无奈,以及玛莎的消息所带来的沉重。
第二天一上班,赵文化就急忙来到杜延信的办公室,准备向他汇报昨晚苗岩峰与玛莎见面的情形。令他惊讶的是,苗岩峰和魏可凡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办公室的气氛说明,正在发生着什么严重的事情。
“老赵,他们报告了一个重要情况——”话说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杜延信马上拿起话筒,“是。我马上召集有关人员做好准备,等候祝副司令。”赵文化迷惑地看着眼前风云突变的局面。
“同志们,今天我开门见山地和大家讲讲咱们的坦克炮塔。昨天,军委召开紧急会议,苏联政府单方面撕毁了中苏双方在1957年10月签定的《关于国防新技术协定》,拒绝向我们提供原子弹样品和生产原子弹的技术资料,也包括停止向我们提供坦克炮塔。这是他们对毛主席拒绝赫鲁晓夫提出的在中国建立联合舰队和长波电台的报复行为。”
祝洪山的讲话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在坦克研制人员间激起轩然大波。这意味着,坦克厂将要和新中国共同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场会被世界瞩目的挑战。
“赫鲁晓夫希望我们跪下去,去告饶,去用我们的原则换取他们的东西。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面团做成的,不是可以随便听从别人拿捏。日本人打过我们,但是他们在我们身上打出了一个道理,这就是中国人民是不可辱的!中国共产党人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拜跪过,而且永远不会!”铿锵有力的话语顿时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激昂振奋。
然而实际的困难依就摆在面前,大阅兵坦克车的炮塔究竟怎么办?从技术的角度论证,韩天柱他们很清楚,要赶在十一前,以国内的工业水平制造出苏联设计的坦克炮塔,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在正常渠道行不通的情况下,只能另辟他径。
坦克厂再度忙碌起来,不过这次人们不是生产钢板坦克,而是在仿造木头炮管。郭红义的建议被采纳,让他的小聪明在这次变通中初次崭露头角,也引发了他在日后的岁月中,变本加厉地寻找生活和变革的漏洞。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在吧。
无论如何,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是保证了节日前检阅合演的顺利进行。
1959年9 月,中国首批生产的33辆中型坦克被紧急运往北京,参加国庆10周年阅兵,新中国的第一代坦克被总参谋部正式命名为59式坦克。
而苗岩峰他们4 个年轻人,也在这场共御难关的同心协力作战中,消解了彼此的误会,甚至错位。
当魏可凡听到韩玉娟亲口承认了对苗岩峰的感情,并得知在那封信中,苗岩峰非但没有同他竞争,相反,却极力撮合他与韩玉娟,一直以来的心结终于彻底打开。很自然,徐秋萍顺理成章地驻扎进了他的生活。
同样,对于徐秋萍来说,苗岩峰的回避和冷淡,以及他与韩玉娟之间的微妙关系,也使她不想继续再做无谓的进攻。况且,她对苗岩峰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虚荣作祟。
不可否认,最初苗岩峰身上的某种气质确实吸引了她,可越到后来,驱使她不断升温的原因已经变成了苗岩峰的拒绝。徐秋萍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把感情演变成了一场战斗,一场渴望胜利的战斗。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具挑战性。
但是,明知败局已定,却还是纠缠游斗,这显然不是徐秋萍的性格。况且,她也意识到,在魏可凡的心思里,自己已经开始占据了一席之地。与其再这样不尴不尬地下去,不如明智地选择重新开始。徐秋萍的性情是热烈爽直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采取实际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
这种重新定位组合,让原本搭配错误的4 个人终于朝着一种更和谐的方向发展下去。
四
1959年10月1 日,这个注定要被历史载入史册的日子,以国家主席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央领导,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进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10周年阅兵。新中国首批自行生产的59式中型坦克正式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装备的最新式自动步枪、火炮、坦克,和高速喷气式歼击机等一起,自豪地向全世界宣告了新中国迈向繁荣强大的第一步,同时证明了帝国主义试图通过经济封锁来摧毁新中国这一阴谋的破产。
作为坦克研制的有功之臣,韩天柱幸运地站在了观礼台上,亲眼目睹了这场声势浩大宏伟的阅兵仪式。
而韩玉娟和徐秋萍她们则在杜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