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望去,一只木凳倒在地上,上方吊着的馒头还在晃荡。
“谁?出来!”
黑暗里慢慢蹭出一个人,原来是郭红义。
“我饿了。”
“难道只有你的肚子饿?明天早上,你就给我回去,我的试验组不要你这号人!”苗岩峰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炊事班为了省下口粮给试验组,宁可用野菜树叶当饭吃,而郭红义居然不知羞耻地来偷大家的伙食。如果今天没有被他撞见,那么炊事班的这个黑锅可就背定了!他当然知道饥饿的滋味不好受,但是,牺牲别人的温饱来满足自己一时的口腹之欲,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可耻可憎的。
“走就走,你当我爱吃这一口呢。”郭红义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羞愧的。在他看来,肚子饿了要吃饭,这是天经地义。至于用什么方式喂饱它,那可就顾不上太多了。军人?军人又怎么样?军人一样要吃要喝!今天不过是运气不好,被逮个正着。这个苗岩峰,真是多事,好好的舞会不参加,跑到外面瞎溜达什么!他恨恨地想着,悻悻地晃出伙房。这一切也被追赶上来的魏可凡看在了眼里。
“这种人真可恨!”苗岩峰余怒未消。
“你做得对。明天我和赵协理员谈谈,让他先回去。岩峰,你刚才……我是说刚才的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你难道连我也不相信吗?”
“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苗岩峰顿时不自在起来。但是他拙劣的掩饰又怎么可能瞒过魏可凡的眼睛。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会这样!你说说,人家韩玉娟怎么着你了?你死撑着,不就是那点面子吗?我要知道你这样,当时我怎么也不会就那么痛快地败下阵来。”
“你骂吧,这说明你还是把我苗岩峰当朋友。”
“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你跟我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凡,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别说这些好不好?”
“你还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呀?你要还把我当朋友,现在就跟我把话说明白了。”
“其实你应该清楚,在我的心里有个人总是挥之不去。我也清楚,那份感情是不现实的。可是一遇到风风雨雨,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使我对其他的感情都心灰意懒……”
“我猜也能猜到这一点,可是你就没想到韩玉娟的感受吗?我不想教训你。你就看不出来,因为你,她现在也很痛苦吗?你以为沉溺在试验里,就可以忘记和摆脱凡世的情感和烦恼吗?不要自己再欺骗自己了——”
远处,随后赶到的韩玉娟和徐秋萍望着他们,各怀一腔纷乱心绪,异常安静地站在黑暗中。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那位唐医生的意外造访,阴差阳错地把两个有情人黏合到了一处。
这个结局恐怕是他不曾预料也不愿看到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会匮乏。
第二天,苗岩峰和魏可凡、李安民在坦克下进行维修,玉娟和徐秋萍在一旁帮忙。
“韩玉娟同志。”
韩玉娟抬头一看,原来是给自己惹来了许多麻烦的唐医生,马上气不打一处来,背过身,没有理睬。倒是徐秋萍似笑非笑地开了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苗岩峰闻声从坦克底下看向唐医生。
“听说厂里的同志要来试验组,我请了几天假,来看看玉娟。”他毫不介意地应着徐秋萍的讥讽,眼睛却一直盯着韩玉娟。
“谁要你看!”韩玉娟还是忍不住冷漠地噎了他一句。
听韩玉娟开口,唐医生立刻来了精神,才不管她给的是钉子还是冰块,照样甜腻着嗓子表露关怀:“玉娟,我的信你都收到了吧?你妈说,这地方偏僻,我想一定是回信不方便……”
“别自作多情了,你的信都在我那儿,原封没动。”徐秋萍冷眼脱视,把唐医生的情书掷到他怀里。
“这”
“这你还不明白?早点回去吧。”
唐医生不再搭腔,转头劝说韩玉娟:“玉娟,不是我说你,你不适合干这个,整天荒郊野外,油渍麻花的,这也不是姑娘家干的事呀!”
“谁在这儿胡说八道?”脏兮兮的李安民g 曾地从坦克下钻出来,苗岩峰和魏可凡也跟着钻了出来。
“哎哟,原来是您大驾光临,我说哪儿来的一股子臭酸味儿呢。”
“我不想跟你说,我是来找韩玉娟的。”唐医生赶紧退后一步,惟恐这三个油迹满身的男人碰到自己。
“我说,这么死皮赖脸的有什么意思!”魏可凡看不过去他的矫情劲儿,边说着话,边故意使劲掸掸衣服上的灰尘。
“是有人死皮赖脸,可那不是我。玉娟,这是你妈托我带给你的。”唐医生扬扬手中的礼品,满脸得意,“明白了吧?还不一定是谁死皮赖脸呢。玉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的东西,你自己带回去。”
“你听见了吗?快走吧。你看不见我们正忙着吗!”李安民痛快地接茬下了逐客令。
“我当然看见了。我看,就你们于的这点事,不需要什么文化嘛。”
始终没有开口的苗岩峰间言再也沉默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我不能容忍你污蔑我们的事业!”
“事业?就你们这样倒腾这些破铜烂铁,一辈子也造不出坦克来!”‘唐医生的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苗岩峰的脸上。是的,他可以容忍人们歧视、误解的眼光,可以面对唐医生向韩玉娟大献殷勤而保持缄默,但是,他决不能允许有谁这样气急败坏地侮辱他的坦克,侮辱他们日夜奋战的心血。这话语如同点燃炸药引信一样引爆了苗岩峰长久以来憋闷的情绪,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迎面挥起拳头:“妈的!我就没文化了!”
魏可凡急忙一挡,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韩玉娟死死抱住了苗岩峰。
“小于,还不快走!”魏可凡擦着脸上的血,怒声暴吼。
唐医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落荒而走。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场酣畅淋漓的笑声。只有魏可凡哭笑不得地歪着嘴瞪着苗岩峰。
天有不测风云,试验组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果然应了“多事之秋”的古语。
当一位农村大嫂顺着豆叶一路找到部队的时候,苗岩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的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人民解放军,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人民心中最可爱的人,竟然跑到老百姓的地里偷豆子。大嫂愁苦黑瘦的脸上布满了饥饿与劳累的皱纹,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揉搓着衣襟。这一切,让苗岩峰的心像被刀锯拉扯一样的疼痛。他知道在辘辘饥肠中煎熬辗转的滋味不好受,可是老百姓也在挨饿,他们背朝黄天脸朝地,就指望地里那点作物生活,而现在,居然有人狠心地把手伸到了他们的命根上。
如果没有经历郭红义的事情,也许苗岩峰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作为军人,职责至上,他们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人类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也同样有着人类的弱点。他们的意志也许可以和钢铁媲美,不,有时甚至比钢铁更经得起锤炼;但是他们的身体,依然只是血肉之躯,依然离不开水与食物的支撑,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是,这决不应该也不能够成为任何偷窃行为的理由。
面对苗岩峰的质问,没有人承认。苗岩峰再次愤怒了。懦夫!敢去偷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他感到试验组的脸皮都被剥光了。追查阳人f 僵局。
郭红义首当其冲成为被怀疑的人员。他并没有被遣回研究院。原因很简单,对他来说,试验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该吃的苦都吃得差不多了,研究院正在评级,现在回去,评级肯定会受影响。他已经做了一回赔本买卖,如果被遣回去,那就彻底蚀本到家了。所以他找到赵文化和魏可凡软磨硬泡,坚决不肯回院。而魏可凡则考虑到,郭红义此事一发,必然会给试验组带来恶劣的影响,连锁反应也会牵连到院领导对他的印象。为了一个区区郭红义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魏可凡是绝对不会算错这个账的。
这些门道,苗岩峰是无论如何也不懂的。除了技术,他最看重的,就是如何光明磊落地行事为人。他的世界,总是一条条笔直的大道向终点延伸而去,也许望不到头,看不清路尽头究竟是什么,可他还是一个劲地大步流星地甩开了膀子往前走。当遇到这样迂回盘旋的岔口时,苗岩峰总是一筹莫展。
还是魏可凡拿出了主意。第二天试验一结束,他就把大家召集到了营地的那辆旧面包车上。
“小金,咱们今天转一圈,我给你带路。”
“没问题。”说着,小金发动了汽车,按照魏可凡指点的路线行驶。
汽车路过一片小树林,本该绿意盎然的树木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大家看,为什么好些树没有树叶,没有树皮?郭红义,你说说。”魏可凡指名点姓。
“不长树叶呗。”郭红义永远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是故意胡说八道。这些树叶和树皮都让老乡吃了。”说着,魏可凡让小金绕道路过一块豌豆地,停在了田边。
那位农村大嫂正在地里干活,身边三个衣衫槛楼的孩子幼齿稚龄,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却都在撞撞跌跌地帮忙。
“大家下来,帮这位大嫂一下。”苗岩峰话一出口,战士们纷纷跳下车来到田里锄地拔草。
“大嫂,你男人呢?”
大嫂没有吭声,倒是年龄最大的孩子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爹死了。”
“这是你家的自留地?”
“生产队分给俺家的粮食不够吃的,我妈说就靠这块地活命了。”
苗岩峰眼窝一热,问:“你们谁身上还有干粮?”
韩玉娟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菜窝头,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