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两天坐火车你也够累了,快回房睡吧。”
随着第二天的到来,苗岩峰正式开始了他的务农生活,和父亲一同扛起农具赶上牛,沿着乡间小路走进农田。
傍晚,苗岩峰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社农机站,见几个人正在像没头苍蝇似的捣鼓一台拖拉机。
“铁柱,你小子悠着点劲儿,把零件碰坏了,可是没地方找去。”站长模样的汉子在旁边一个劲心疼地唠叨。
铁柱是个愣头青,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不拆开咋办?这又不是牛,你就是打死它它也不走。”
“那就拆吧。咱农机站统共就这两台车,那台已经趴窝了,这台再歇了,咱农机站也就关门了。”
“我当心点就是了。”
苗岩峰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痒,扭头对父亲说:“爸,我去看看。”
“你行吗?”
苗岩峰一乐:“这是我的本行。”
“那我先回去啦。”父亲赶着牛先走了。
苗岩峰走近拖拉机问:“车子坏了?”那几人继续修车,没人搭话。
“啥毛病?”苗岩峰凑近拖拉机又问。
“不干活儿啦。”铁柱答腔。
“点不着火吗?”
“怎么折腾也没动静。”
“检查油路和电路了吗?”
站长抬头,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苗六祥的儿子。”
站长腾地站起身来:“农机站是公社的要害之地,谁让你来的!”
苗岩峰愣住了。
“你快走吧。走呀!”
看着苗岩峰的背影,铁柱有点纳闷:“站长,人家是从城里来的,肯定比咱这两下子强多了。”
“你知道个屁!他有苏修特务嫌疑,下放回来劳动改造的,你就赶快干吧。”
苗岩峰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忽然有人敲门。
“我去看看,你们先吃着。”说着话,父亲打开门,见是修拖拉机的铁柱憨憨地站在门前。
“铁柱,有事儿吗?”父亲有些纳闷。
“苗大爷,咱农机站的那两台宝贝拖拉机最近老是闹毛病,正赶上春耕大忙……”
“那和咱有啥关系,咱用自己家的老牛耕地。”
“不是老牛的事儿。不瞒您说,咱农机站的两台拖拉机都趴窝了。”
听见是拖拉机的事儿,苗岩峰站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母亲拉住:“坐下,吃你的饭。”
母亲把门拉开一道缝,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和铁柱的对话一句不落地传进来:“农机站养着你们是干啥的,白拿工分的?整天坐着拖拉机,搭上几个姑娘,嘟嘟嘟,屁股后面冒黑烟,瞧你们神气的。”
“苗大爷,咱们那两个宝贝……嗨,直说了吧,我们捣鼓两天了,它横竖就是不动,现在零件都拆下来了,怕是装不成个囫囵个了。”
“那你们到城里请高明去呀。”
“哪有钱哪。”
“那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苗大爷,我们知道您家的岩峰有两下子,想……”
“你就别想这个好事儿了。你们不是说我儿子是苏修特务吗?你们农机站是公社的要害之地,里面尽是宝贝机密,我儿子还是离那地方远点好。”
“苗大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有说错的地方,您就……”
一直躲在门外听情况的站长硬着头皮走进来:“苗大爷,该打该骂您就冲着我来,咱这吃五谷杂粮的肚子,还能不放屁吗?”
“站长,您这么说,我苗六祥怎么敢当呢。”父亲还是不松话,软钉子楔了过去。
“大爷呀,拖拉机修不好,误了公社的农活儿,我这个芝麻官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到这儿,苗岩峰实在坐不住了,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爸,我还是去一下,给他们帮帮忙就回来。”
“既然站长都这么说了,你就去一趟。记着,要去就把它修好了再回来,别给咱苗家丢人现眼。”
“爸,我知道。”
见苗父松了铁口,站长喜笑颜开道:“苗大爷,改日我请您老喝酒,给您赔不是。”
“快走吧,谁稀罕你的酒!”父亲又好笑又好气地一摆手,回了屋。
九
“用力!再使点劲儿!”县医院的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焦急的声音。
即将临盆的孕妇满头大汗地躺在产床上,迎接小生命诞生的痛苦让她无法遏止地撕扯着被单,在虚空中抓取着无形的帮助,尽管她竭力试图保持着清醒和镇定,无助的呻吟还是从她紧咬的双唇间流淌而出。
“再使点劲儿,孩子已经露出头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房间里紧张的气氛。
年轻的母亲疲倦地笑了。尽管她的脸色苍白虚弱,汗湿的面孔几乎丧尽了所有神采,却依然掩饰不住那清秀静美的容貌。她正是韩玉娟。
1968年,韩玉娟和苗岩峰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人间。
“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和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产房门外焦急地等待的苗岩峰石不住惊喜地喊道。
父亲也忙凑近细听:“准是个小子,这个哭劲儿就像个小子。”
房门大开,医生走了出来说:“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是小子吧?”父亲忙问。
女医生笑了笑:“和她妈一样。你们快进去看看吧。”
苗岩峰连连道谢,三人急忙拥进去。
“爸,您就给孩子起个名吧。”苗岩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站在床前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子,你就快说吧,你不早就想好了吗,还磨蹭啥?”
父亲故意沉吟片刻:“我寻思,女娃嘛……就叫苗苗,好不好?这孩子是在乡下出生的,农民就是种田为生,盼着有好收成。”
躺在床上的韩玉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岩峰,我觉得爸起的这个名字挺好的。”
“是,起得好。”苗岩峰看着妻子,憨笑着合不拢嘴。
北京的夜晚和10年前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当目光停落在大街小巷的墙壁门板上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这里的确已经不是10年前的城市了。
魏可凡和徐秋萍已经睡下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半夜三更的,谁吃饱撑的!”被惊醒的徐秋萍不耐烦地拿起话筒,“谁呀?……郭副主任呀,没有,可凡还没睡,他正在看红宝书呢。”她使劲推了推还在酣睡的魏可凡,“最近他白天工作忙,晚上就得多学习一会儿……”
魏可凡不情愿地嘟哝着:“谁呀?”
徐秋萍捂住话筒厌恶地压低嗓音:“郭红义。”
魏可凡激灵了一下,马上清醒过来。这小子半夜三更打电话,肯定没好事。他接过话筒,必恭必敬地问:“郭副主任,有什么急事吗?”
“老魏,刚才接到上面一个通知,说是下礼拜,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要来咱们院参观。”话筒里传来郭红义官腔十足的声音。
“我明天安排人准备一下,写一个汇报稿,把咱们国产坦克擦一擦……”
“你听我说,要是这点事我就不找你了。老魏,你认识一个叫卡卢奇的外国人吗?”
魏可凡一下子坐起来:“你可别吓我,我魏可凡没有和任何外国人来往。”
“你好好想想。”
“用不着想。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不认识就是不认识。”魏可凡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不承认。
“人家可是认识你。他说你们在苏联学习时,是国际班的同学。”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后来被苏联人抓走了。”
“人家是军事代表团的团长,他还记得你呢。另外,他还指名要见苗岩峰。”
“要见苗岩峰?”
“你说这可怎么办,上面要求咱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我看你跑一趟,把苗岩峰叫回来临时应付一下。”
“对不起,副主任,这件事您还是安排别人吧,我开不了这个口……”
“这可是你说的啊。”
听得郭红义语气不善,魏可凡心里暗暗骂娘,嘴上还得赶紧解释:“郭副主任,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请不动苗岩峰。外交使团,误了大事,我也担待不起呀。”
“既然你都请不动,咱们只好另想办法了。好了,明天上班咱俩碰碰。”
魏可凡放下电话。“怎么,要把苗岩峰叫回来?”徐秋萍一直尖着耳朵注意听魏可凡刚才的电话,毕竟“苗岩峰”三个字对他们来说意味太多。
“我们当年在苏联的一个阿尔巴尼亚同学,现在当了大官,他要来参观,指名要见苗岩峰。”
“苗岩峰那脾气,也不会回来呀。”
“所以呀,我就一口回绝,不当这个冤大头。”
“你们就说苗岩峰病了,老外还不好糊弄吗。”
魏可凡突然毛躁起来:“撒谎撂屁的事,你就别搀和了。”
“谁愿意管你们这些臭事!”徐秋萍踢踢踹踹地神被子,没好气地关掉台灯,背过身赌气睡了。
臭事?魏可凡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是臭事?这几年他一直避免提到苗岩峰的名字,心里老是挽着个结打不开。为了保存自己,他用朋友的前途换回战战兢兢的一帆风顺。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编造,更没有陷害。魏可凡自我辩解着。然而,他心里清楚那实在只是自欺欺人的解脱之辞。对政治的热衷让他远比大多数人了解,一句所谓真话在政治权势天平上可能会产生的重量和倾斜。有的时候,事实在特定的情形下与虚构并无界限可言。
“都是臭事!”魏可凡憎恶地冲自己喊了一句,随后使劲闭上眼,试图强迫停止纷乱的思绪重新进入睡眠。可是,当良知开始说话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催眠也就结束了。魏可凡只有睁着眼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魏可凡还是硬着头皮和郭红义一起陪同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参观了中国自行研制的坦克。
“这就是我们所说最初的大炮上坦克的几辆车。”站在一批已经陈旧的59式坦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