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表示疑问:“你?”
“是啊。”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对这样一个优雅的老妇人抱有好感。我
几乎有些淘气地摸出眼镜戴上,并且摸摸在出门前花了不少时间才盘好的头发,
“我是去采访。”
老人微微一闭眼睛:“可你看上去比我的孙女还小。她上大学四年级,学中
文的。”
“您的北京话很像我外婆讲的那一种,”我试探着说,“现在不大有人这么
说话了。”
老人的脸上涌起一种很遥远的详和:“那是我20岁学的中文口音,1936年,
还没有开始抗日。”
我飞快地算出老人的年龄——80岁。但她的确不像80岁的女人。我忍不住这
样说了,她很开心。也许全世界无论年老、年轻的女人都会因为被夸赞看上去比
实际年龄年轻而由衷地微笑吧。
飞机在爬升,老人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1936年,我从法兰克福辗转来上
海,又来武汉,……”
我摘掉眼镜,侧过脸来凝视这个如磁石般吸引我的老人,以我的一贯的在沉
默之中的探询目光。
“我是来结婚的。那时我一句中文也不会讲,但是因为我的丈夫,我在家乡
的时候就开始喜爱中国……”老人已经完全陷于回忆之中,而我的思绪已经追随
着她的那种由于注重文法、注重严谨和达意准确而充满诗意的叙述,一直落在1936
年在武汉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建筑师身上。那是一个英俊的湖北小伙子,她父亲的
学生,他讲一口流利的德文常常出现在她家的客厅里,他在和父亲讨论问题的时
候偶尔会偷偷看她,17岁的少女坐在黄昏的夕阳余晖中安静地缝一块几乎永远缝
不完花边的台布。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少女已经19岁了,25岁的湖北小伙子留
下一封信,除了用德文规规矩矩写下的致谢之外,还有一张中文、德文对照的地
址卡片:中国。武汉……这个地址,少女只用过一次,是一封简短的电报:“将
来武汉结婚,请等待。”……
老人在60年的浪漫中独自微笑,我在她的微笑之中捕捉那一对恋人的影子:
“后来,我就一直在中国,先在武汉,又到北京,之后又到武汉,再到北京,1966
年我丈夫去世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北京。”
我又一次飞快地算出了一个数字——30年,一个德国女人为了一个中国建筑
师守寡30年,这个数字如果从我的年龄中减掉,我一下子就被送回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老人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你看,现在已
经过去了60年,我80岁了。”
我无法想像,是否老之将至或者老之已至的人都会有一份类似的平和,面对
逝去的浪漫、时代的变迁、亲人的离去和生命的终结,都会有一份类似的认可,
正如我无法想像1966年,她的丈夫和当时许多不堪忍受污辱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
结束生命同时也结束他们的婚姻中那一份相守的承诺的时候,她是怎样一种切肤
之痛。
老人的叙述中没有任何愁苦的表情,她几乎完全沉浸在少年夫妻的甜蜜之中。
我又一次想到了杜拉,那个善于把人置于难言的伤痛之中却只字不肯透露的女作
家,在《广岛之恋》中她只有一句话讲到了创伤:“要是流露出一丝忧伤的神情,
都会贬低了这份痛苦的感情。”的确,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
旅途上的午餐永远是热闹的。老人很熟练地用一次性使用的木质筷子,并且
为我和她自己各要了一小杯啤酒,只有在和我碰杯的时候她轻轻迸出一句英文:
“Cheers!”空中小姐收走餐盒和废物的时候,她把原封未动的一副塑料小刀叉
放进了手袋:“我去武汉是为了看我丈夫的弟弟,他和我一样大,他的重孙女三
岁,特意打长途电话给我,要这些刀叉玩儿过家家……”这一刹那,我有了一种
很深的、几乎很感伤的感动,这是属于母亲的动作。在人们把飞去飞来当做习以
为常、把这种收集视为“小家子气”的今天,这个60年前来自德意志的80岁的老
妇人,让我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出远门的长辈手中得到过这
样的“礼物”、这些“飞机上用的刀叉”,那是一种很温暖的牵挂和血液里的相
思。我断定她一定是一位难得的好母亲,尽管她并没有告诉我她有几个孩子以及
她是否曾经为了他们而含辛茹苦。
飞机已经开始在渐渐降落。
“我可以知道在北京怎样找到您吗?”我小心地问。
“五天以后我返回北京,咱们要是有缘,就还可以碰上。”在留下她担任德
国现代文学教授的学校和电话之后,她笑着说。
我们在天河机场外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告别,她的白发在中午的阳光里闪着银
色的光泽。她坐上机场巴士的时候,我想,这里对于我是异乡,而她,她说是
“回家”。
在市中心找到一家酒店住下来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下五天之后返京
的机票,为此,我多付了相当于机票价格的1/5 的手续费。
白天的采访相当紧张,但是几乎每一个空档我都会想到这个奇特的老人,而
且由她,我几乎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家,想念将在我返回北京时离开家去出差的丈
夫。
事实上从我做了记者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在习惯和丈夫的分离。他像一盏
灯一样守在一个固定的、叫做“家”的地方,而我像一只鸟儿一样乱飞。然而倒
退回新婚的时候,这一切正是我所频频抱怨的。
认识我的丈夫之后,我就基本上不再工作了,迅速地结了婚我也迅速地变成
了“家庭妇女”。那时候丈夫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应酬也每每很多,在他的忙
碌的相比之下,我显得非常“有闲”。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每天看着丈夫
吃完早餐、夹着皮包离开家,我的百无聊赖就此开始。照例是做美容、看录像、
吃瓜子、翻杂志、听音乐,直至买菜、做饭,而晚餐快要上桌的时候常常会接到
丈夫充满歉意的电话:“今晚有活动,不回来吃饭,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样的日子我会很委屈。1995年春节后的一天,丈夫照例是通知晚饭不回来
吃,我只好再次“自己照顾自己”。我一个人唱卡拉OK,唱啊唱,唱到唱不动。
丈夫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歪在长沙发里睡着了,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话筒掉在
地上。那个晚上我哭了,我告诉他有一家报社在招聘记者,我要去考。我说我一
生的理想只有两个,一个是做记者,一个是做母亲。
三个月以后,我真的成了一名记者,而在那个晚上痛哭过之后,丈夫的应酬
越来越少,我知道他在增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同时我也知道,伴随着我的工作,
这种可能又变得微乎其微了。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丈夫的声音:“我知道是你。”
于是我大讲那个老妇人、讲杜拉、讲小刀叉,丈夫静静地听着,就像每一个
晚上我捧着茶对他云山雾罩,而他对着我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欣赏我的。”相隔千里,我忽然就有了表达的冲动,而这在平
日里是为我们所不屑的。
我知道丈夫在笑,但他的话却依旧淡然:“我在洗衣服、床罩还有窗帘,你
想想,一个老婆出差了的男人,除了这么消磨时间还能怎么样?”
这是我丈夫一贯的表达方式,而我似乎只有在异地的夜空下才能感觉到其中
的深意。
“两年前你说我‘商人重利轻别离’,现在轻别离的人变成了你……”丈夫
还在打趣,我已经泪流满面。五天以后回到家里,是没有人等候的空屋子,而丈
夫离家的时候,没有他爱的妻子帮他打理行装……很俗的感觉和细节,却让我在
刹那之间心痛不已。
“酒店的长途电话费很贵,不再打了,你自己加衣服,北京很冷,我看过天
气预报……”
丈夫那边轻声说:“老婆你不在家,我甚至找不到毛衣。”
我只好在他的叮嘱和笑声里挂断电话,牵挂着那件我也忘记了放在哪里的毛
衣。
五天的时间很快也很紧,然而在离开武汉前的最后一个上午,我专程到据说
是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找到了一间很漂亮的休闲装专卖店,给丈夫买了一件毛
衣。这是若干次出远门中唯一的一次带了礼物回家。
我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到达天河机场,逡巡在换登机牌的地方,我在等待那个
令我难以忘怀的老妇人。
当那灰色的身影缓缓过来时,我们相视而笑。
老人拉住我的手:“小姑娘,缘分也让你做出来了。”
显然,这一次武汉之行令她十分开心,她始终微笑着:“我见到了弟弟他们
一家,多好的一个大家庭。他长得很像我丈夫,瘦,而且不显老……”我在她的
娓娓道来中猜想,她见到夫弟时一定想念着她的与之容貌酷似的丈夫,宛如一次
心中的久别重逢。
“您没有再回过法兰克福吗?”
老人摇摇头:“没有。我因为教学的关系到过汉堡、波恩以及图林根,但是
我没有去法兰克福,我在那儿没有亲人了。我是独生女,而且,我嫁给了丈夫,
他的家就是我的家,所以,我每年回一次武汉。”60年的时光已经让她完全中国
化了,她穿过列宁服、拿过红宝书、有中国人人手一页的户口卡片,用过各种粮
票、布票、肉票,然后她又在每个清晨提着篮子到“早市”买青菜和她丈夫爱吃
的豆鼓……她讲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她打趣说这叫做“嫁鸡随鸡”、“后面的
话不好听了……”
我们仍然一人一小杯啤酒,并且“Cheers”。
“小姑娘,下了飞机有男朋友接吗?”
我摇头:“我丈夫今天下午的班机,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