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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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安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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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的时候我大多没有什么完全属于自我的思想,我只是凭着本能说一些必须
说的话,这种时候我不需要信号灯的指引。吸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总是在夜深
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小房间和阳台的窗子完全敞开,住在隔壁的父母已经睡了,
他们在睡前十分心疼地嘱咐我别看书到太晚,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由于勤于思考
和贪恋书本而少言寡语的孩子。这时我十分自由,月亮挂在天边,而映在窗户玻
璃上就变成了两个,我把正在看的一本书倒扣在我的堆满了学习资料的大写字台
上,衔着一支烟静静立在阳台,两个月亮就是我的一双失眠的眼睛。无数个这样
的夜晚我结识了无数被我—一认作大师的思想者。我每天只吸一支烟,等烟雾散
尽了,我蹑手蹑脚地去刷牙,然后安然入睡。

    少女时代的我几乎没有胖过,因为那时候我经常不吃中午饭,而我的近千册
的藏书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我的一顿又一顿午餐。我买的第一本正而八经的书是《
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时我12岁,小学还没毕业。我至今记得那个中午,我下了
学经过光明楼的新华书店,我不知道这本书写的就是以后将成为贯穿我的青春时
代的一条主线的“爱情”,但是我知道它是当时还不太多见的名著,而且从一向
爱书的母亲那里我曾经知道歌德和他在晚年写过的一首诗《玛丽温泉的哀歌》,
于是我挤进了人群,抢下这本书。它的定价是五毛一分钱,当时我有五毛二,那
是父亲给我的早点钱和买汽车票的钱中陆续省下来的。我背着沉书包、抱着这本
书、兜里装着一分钱脚步轻快地一路走回家。在快到家的时候我碰到了下班的父
亲,他问我为什么不坐车,我只好说实话。那天父亲骑自行车驮我回家。第二天,
我得到了一枚刻着我的名字的图章和一盒印泥,这是我的第一个藏书章,现在它
就躺在我的抽屉里,直到一位老师专门请人为我刻了一枚漂亮的“猫咪藏书”图
章之后它才光荣退役。此后,父亲允诺每个月给我10块钱买书,我感动不已,那
年像我父亲那样的技术知识分子一个月的收入总数也还不到150 元,而家里还有
正在上学的哥哥和姐姐。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爱书可以归结为两个原因,一个是在与人相处方面我十
分笨拙,一个是我十分害怕被一个人或者一个组织、一种势力或者一种规则所管
理,而这两种情况都是一个人一生无法规避的。于是,我只能告诉自己,在灵魂
的世界里才有真正的自由,那就是书里的朋友们生活的世界。也正是这种观念使
我天经地义地爱上了写作。我想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我最终会过上一种与常
人无异的平庸日子,而我又是那么地不甘心,我只有把自己所向往的一切寄托在
文字里,在其中活出千千万万种可能,寂寞的心在它精心构筑的另一个领域里飞
扬,一个平凡的小人儿也可以有一刻变得不那么平凡了,这该是一种多么有成就
感的幸福!因为在读书之外又有了写字的爱好,我越发沉默也越发显得孤单。离
开了文字我就无法愉快地生活、无法正常地思考、无法恰当地与人对话。有一个
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画漫画的人,后来他成了一张挺有影响的报纸的总编,
他是个结巴,然而他为此很得意,他说结巴实际上是最聪明的人,因为思考比别
人多得太多,多到了来不及表达,思想们挤在一处争先恐后,搞得不知道先说哪
一个才好,于是就结巴了,那时我在心里把他当成了同类,我们可真像啊!

    我在静默中迎来了17岁,迎来了我生命中第一次用双眼去追逐的一个身影。

    他比我大一岁,学理科的,沉默如我。但是他几乎包揽了所有中学生有可能
参加的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全部第一名,他没有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关注
他的一切,以至于不由地也开始关注自己在他眼里的形像。那时候我还不懂打扮,
我十分相信“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出色的作品才可以
引人注目。我开始疯狂地写作。当时的《北京青年报》还很小,但是几乎所有的
中学生都看它,他也不例外。每两个星期,我就会在上面发表一篇我独创的一种
界乎于书评和读后感之间的被我叫做读书随想的东西,我想他一定看到了,他一
定知道了这个学校里还有一个我。事实的确如此,当他拿到我封在一个桃红色的
信封中的电影票的时候,他跑着来了,之后我们在电影院里分吃两个我从家里带
出来的小橘子。那个散了电影走路回家的晚上在我的记忆中非常美好,护城河的
水卷着白色的小波浪欢唱而去,已经破旧的桥在月色里朦胧可爱。我对他讲英文,
好像讲的是月凉如水之类的风花雪月的话,不多,更多的是沉默,我们好像一下
子就非常接近、非常习惯无话地漫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什么也不必说了,一切
已经了然于心。此后我们又有过几次约会,一起去美术馆看我热爱的稚拙画展、
下了课他送我回家路上我们分吃一支糖葫芦……接下来,我上高二,他必须要准
备考大学了。1986年的12月27日,北京下了一场我至今认为是最大的雪,我们去
爬景山。那场雪把什么都覆盖了,包括我们没有说而以后永远也没有机会说的话。
公共汽车太挤了,他不得不用他1 米83的身体抵挡拥上来的人群并且伸开长胳膊
护住我,那是我们第一次切近地看对方。“你想过考什么学校吗?”他太高,问
话仿佛来自我的头顶。“我想作翻译,傅雷那样的,可能会去念英文。”之后他
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已经确定要报考在安徽的中国科技大学,那里有最好的物理系
而且是他父母的母校。“英美文学要上几年?”“四年。”我缩在他的胳膊形成
的圆圈里,我们之间隔着我的硕大的帆布书包。“科大要上五年,我想毕业回到
北京就可以结婚了。”我仰起头来盯住他,他微微一笑:“那时候你正好毕业。”
这一刹那我又陷入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困境,而且非常俗气地低下了头。那天我几
乎没有再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而我的心分外平静,守住一个承诺,我可以过上
1000年啊。分手的时候,我说:“不用再见了。”

    日子从此开始变得很充实很饱满,我只要想一想那个飘雪的黄昏就陶醉得几
乎落泪。这样到了下一个春天。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到操场,才知道他因为严
重的胃出血休学在家。与此同时,我得到了中学时代最大的一笔稿费,120 元。
我没有买书,而是买了一大书包食品,我要去看他。那是一个星期六,中午下了
课我顾不上吃饭,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他家所住的航天部宿舍。我买了一小
瓶水,站在他家楼底下喝完,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一路上一直在呕吐。他很惊奇,
而我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把好吃的东西摊了一桌子。我很快离开了
他家,他送我,依旧是无语的漫步,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一个一个被我们甩在身后,
他说他不用考试了,学校因为他的确出色而为他争取到保送上科大,我满脑子都
是那句话,我想我要开始等他了。然而他接下来就让我放弃了这种想法,他说:
“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世界太大了,变化也太快。”也许是我过于
敏感,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等候,我就在这时认定他后悔了。一种创痛的感
觉袭来,我的英文冲口而出:“我们随缘吧。”我在快要接近终点的一站上了车,
眼泪滚滚而落,我没有回头看站在车下的他。这一别即成永诀。

    世界的确很怪,此后的多年,碰到了无数不想碰到的人和事,却真的再也没
有碰到他。而我也终于没有学成我喜欢的专业,阴差阳错地学了很技术化的审计。

    作为女性,我只有这一次追逐异性的经历,而且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挫折感。
从大学到工作,有过很多次昙花一现的恋爱,但大多因为无法对话而告结束。

    我始终相信,生命中的每一种最终成为现实的可能都是注定的,幸福与痛苦、
事业与婚姻莫不如此。一个春天的早晨,七年前那个飘雪的黄昏所发生的一切在
我的面前重新上演了。我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再一次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温存地护
住,一天、两天、三天,他准时出现在我上班必须经过的地方,我恍然回到了17
岁,我们很自然地相识了。有一天,在相约的路上,我走在他身后,我抑制不住
眼泪。这是一个如此相像的背影,仿佛穿过了时光隧道,我和一直蛰伏在我心里
的一个旧相识意外地重逢了。我悄悄地抹去泪水,之后,当他伸出双臂的时候我
依在他的怀中。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丈夫。我曾经无保留地把我的充满挫折感的、
短命的初恋讲给他听,他听完之后温和地告诉我,其实一个人爱的并不是另一个
人,而是与自己相同或者不同的一类人,而婚姻是要求你必须从这一类中选出一
个来一起生活。

    婚后的第三年,因为去朋友家吃饭,我和丈夫来到了我曾一个人呕吐着来过
的地方,陪着我们的朋友意味深长地说:“安顿,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儿没有一
点变化。”然而我已经认不出了。这里对于我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没有
本来应该有的物是人非的感伤。我想起了当年那个人说过的话,的确,世界太大,
变化也太快,我是否变得不认识自己了呢?这时距离我说的“随缘”,整整过去
了10年。

    我是在结婚以后才重回读书写字的生活之中。在此之前,我必须养活自己。
尽管我害怕被管理、被规范,但是,无论我心里怎么想,形式上都必须服从于一
份固定的工作或者说一份固定的收入。毕业以后我做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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