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无悔答应着便猫腰爬出洞去,离开时细心地掩上洞门。其实这个树枝和泥巴做成的洞门经过多次的移动和摔打之后,上面的泥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挡挡视线没问题,挡风的作用已经不大了,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无悔出去后,刘敏借着洞外漏进来的光线,抽于起先早已看在眼里的那个垫在无情颈肩处的布包翻检了一下,然后快手快脚地替张丰清理了一下身体,换上布包里找到的干净裤子,把换下来脏衣服顺手埋在松针下面,再替张丰稍稍整理了一下外袍便钻出了山洞。
外面,无悔已经站在洞外等候,见她出来,便进去把张丰背出来,一名随从立即用一条撕开一侧的睡袋把张丰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又用两条腰带把张丰牢牢地绑在无悔的背上。无悔在随从的帮助下上了马,又抖开一件雨披把自己和张丰一起罩住。旁边,早已有人用一件雨披卷起无情的尸体绑在一匹马上,一行人警惕地朝来路而去。
张丰在马背上醒来,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依稀还是靠在无情的背上逃避追兵的情形,她想也没想就叫了声“无情”。
“公子,你醒了?”回答她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马停了下来。
“无悔?无情再哪里?”问出这句话时,张丰不知道是已清醒还是尚未清楚,也不知她是希望自己已醒还是未醒。
“正被送往无情谷。”无悔的回答也是模模糊糊的,语气冷静而沉重。
“无情他……他……”她真想问“无情他没事对吗?”可是她已经完全睡醒了,所以密室里的记忆也跟着她一起苏醒,那样深刻的记忆终究不容她自欺,然而她也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那个“死”字,终于什么也没说,只任由泪水不停地冒出来。
无悔不言不动地让她哭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累不累,要不要下来休息一下?”
张丰用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无悔掀掉雨披解开身上的带子下了马,然后小心地扶张丰下来,张丰的腿长时间悬空,乍一接触地面,脚一下麻了,身子软软地向地面倒下,无悔赶紧扶住,抱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前后的随从这时也都下了马走到张丰跟前行礼问好,张丰揉着腿一一答应了,又被刘敏过来望闻问切一番,再起身溜达了一会,才重新上路了。
为了张丰的身体,两天的路程被拉长了三天,为免张丰思虑过甚,刘敏在药里加入了大量的安神药物,使得张丰在路途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张丰睡得是昏天黑地,日有无光,免不了的就会有时神志不清,以至于醒来时常常叫错名字。
张丰醒来,又一次叫错名字,无悔也仍然不更正,仍旧回一句“公子醒了。”不过这次他没有问张丰要不要下来休息一下。
“再行两刻钟时间就到地方了,到时公子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张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已经知道这次的目的地不是无情谷,而是无悔无意中发现的那个岩洞。无情谷来来往往的人和来往的次数太多了,难免会被外人知悉,如果慕容冲下决心找,要找到这个地方并不很难,所以一开始他们便是把这里定为目的地。而这里离长安其实倒比无情谷更近。
“在路上无法吃到可口的饭菜,等到了家里公子就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了,你最喜欢的丁大厨已经被接到这里来了。公子,你想吃什么?等下我马上让他去做来。”
难为这个冷面的男人,为了分散张丰的心神这几天竟说了许多废话。
张丰打点起精神笑道:“吃什么都没关系,最要紧是先洗一个澡,我已经臭得几乎把自己熏死。”
“那还不好说?离岩洞三里的地方就有一眼温泉,公子是要过去洗还是让人担水回来都很容易。”
“那真好。”
静了一会儿,无悔的声音又起:“看,无忧来迎公子了。”
张丰从无悔的身后探头看去,可不,裕儿正向着张丰这里飞奔而来,不一会就已经冲到马前,无悔下马,然后把张丰抱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却不放开,仍然用手扶持着。张丰微笑着对裕儿张开双臂,裕儿立刻扑了下来,无悔提醒道:“无忧慢些,公子脚麻站不稳。”
裕儿听了连忙改抱为扶,手臂结实有力。裕儿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小时候清亮的嗓声变得跟公鸭似的,个子也比张丰还高出小半个头,只这个事实就让张丰这个“哥哥”当得越来越勉强了,更不用说张丰的体形和相貌上的破绽了,可是张丰却仍然抱着驼鸟心态维持着现状。
张丰的“房间”在岩洞里一个干燥通风的角落,是用石墙隔出的一个独立空间,门是木门,散发着新鲜木质的清香,“房间”里最醒目的是一顶厚实的大帐,帐中罩着的是张丰在无缺山庄的那张大床,床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床尾处还有一张稍薄的棉被以为备用,另有一口木箱并一几一凳,虽然简单却很周全,有很高的舒适度,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没有路,又要保密,往这里搬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时间又这样紧,在这样的情况下布置出这样一个房间显然费了不少人力和心力。
算起来今天是除夕,所以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少不了的,虽然面临困境,虽然有人死去了,但对于这些亦商亦兵甚至亦盗的汉子来说,哪个又是没有见惯风浪和死亡的呢?身边的伙伴死了他们当然会难过,但他们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所以他们早已懂得了不能把别人的灾难加在自己的心上,学会了该怎样让自己活得轻松些,他们会想,已方是折损了几人,但对方被砍翻的更多,这也就不算很冤了,重要的是张丰已经脱险了,为这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了,更何况又是过节呢?所以大家选择了把心里的难过掩藏起来,由衷地为张丰的归来而庆祝,并诚心诚意地互致祝福。张丰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态,但她心里虽然悲伤着无情的死,却也不忍却了大伙儿的情,装出高兴的样子吃了一顿团年饭,到底辛苦不过,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自己房间了。
洗了澡,又吃了一顿饱饭,把颠簸多日的身体摊在宽敞舒适的床上,不是不惬意的,尤其吃饱了肚子之后,似乎连伤心都淡了许多,张丰躺在床上不久,就沉入到梦乡里去了。
灰色的天幕上无日无月,却有暗昧的光线充斥着整个空间,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地方全都是一样的色调,既没有远近的层次,也没有明暗的区别,一体都是灰灰的。张丰行在空旷的天地间,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死尸,固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就像一个巨大的死亡展览。这些死人很多是她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些饿死的、病死的、被人杀死的人,那个被谷雨用长枪贯穿了身体的山贼睁着惊恐的眼,把山贼钉在地上的那杆长枪兀自颤动不止。张丰在这些死人间走着,仿佛心已麻木似的并不觉得害怕,走了一阵之后,景物忽然变换,眼前出现一大片桃花林,灰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好像不怎么受地心引力的影响似的,张丰正看得出神,听见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这是我为你建造的乱世桃源。”张丰扭脸看见无情就站在身边,她握住无情的手问道:“无情,你的伤全好了吗?”“全好了。我来接你成亲,看,那是迎亲的队伍。”张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桃树下冒出无数的僵尸,嘴里发出沉闷的吵嚷声朝这面涌来。张丰大惊,冲无情喊道:“快跑!”她用力拉着无情的手要逃,却怎么都拉不动他,张丰着急地转身看他,却看见无情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僵硬如死,一僵直的眼睛里凝固着淡淡的伤心,他用空洞的声音对张丰说:“你答应嫁给我的。”僵尸们越来越近了,隐约听得他们在喊着“抓住她,抓住她”,她心里害怕极了,下意识的握紧无情的手,却忽然感到从他手上传来刺骨的冰凉。这时一个光裸的婴儿飘浮到她的眼前,面无表情的一声声对她叫“妈”、“妈”。僵尸们围了上来,拼命地推挤着,野蛮地拉扯着,口气含浑地嚎叫着,张丰张着手向无情呼救,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张丰绝望地大哭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帮她擦去泪水,耳边一个关切的声音温柔地叫着:“公子,公子。”张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映出无悔阳刚温暖的脸,张丰看着他,眼中的惊惧一点点退去。平复着心跳,张丰想,前几天睡那么多也没做这么可怕的梦,今天是怎么啦?待呯呯急跳的心恢复了正常,张丰的理智也回到了脑子里,看着无悔脸上深深的疲倦,才又记起几天来一直是无悔背着自己在赶路,到了岩洞之后,自己洗澡休息的时候他却还要安排很多事情,他一定快累垮了,却还这样细心地想到自己夜里可能会害怕,这样不辞辛苦地守护,自已也不能太自私了,于是装出困倦的样子对他说:“夜深了,去睡吧。”
“嗯。”无悔答应着走了出去。
张丰躺在床上,恐怖的梦中景象在寂静的夜时张牙舞爪,心里的恐惧怎么都压不下去,刚刚还显得很温暖的烛光,此刻却变得很诡异,空气冷嗖嗖的,蜡烛跳动的光焰让光线变得明灭不定,远近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着,蠢蠢欲动。张丰禁不起想象的惊吓,干脆吹熄蜡烛把头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还是睡不着。恐惧中“吱呀”一声门响,“谁?”张丰一声惊问脱口而出,身子随即弹坐起来。
“是我。”无悔平稳的声音应道。火光一闪,无悔举着火折子几步走到张丰床边重新点着了蜡烛。
“怎么又来?快回去睡觉。”
“好吧。”无悔无声地叹气,转身又走。
“你不会再来吧?”张丰在他身后部问道。自己的害怕那样明显,以她对无悔的了解,八成他还是不会放心地去睡,所以这句问话本是警告他不许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