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太后抿嘴一笑,伸手点他额头道:“有什么怎么说的……你瞧中的人,我还能说个不字吗?就是怕是你一时新鲜,委屈了人家娇娇的格格。”
顺治开心得不能自持,竟毫无皇帝的样子,指天誓日地咒道:“额娘放心,儿子若是有负雨凝,以后定然……”
“慢着。”
庄太后一脸的笑被冻在唇上,她皱了眉头,狐疑地重复道:“雨凝?鄂硕家有这么个女儿吗?”
顺治的喜悦忽然冷却下来,他惴惴道:“就是前些日子进宫来的二格格……满族名字叫珊瑚的,她娘又起了个汉名,叫雨凝。”
庄太后霍然变色,手里的茶碗一抖,泼了一桌的奶茶也不顾了,只惊骇到极点,拉住顺治问道:“不是说她出宫后就生了急病吗?我还传了太医去把了脉,都说是不治,只能捱日子的……你,你怎么说到她了?”
顺治抿了抿嘴,猜疑的阴云从他眸子里一闪而隐。
三十三
“开始是说不治的……那些庸医们,有人说是中了祟,有人说了着了魔,还有人……”说到这里,他冷冷地瞧向庄太后:“还有人说是中了毒……”
庄太后渐渐恢复了镇定,她沉默了会儿,唤了宫女进来为自己更衣梳洗,顺治无奈只好回避到外间去。
“额娘……”
见庄太后终于走出来了,顺治忙迎上去,恳求地询问道。
庄太后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她冷淡地望了顺治一眼,用长长的指甲套子去逗弄檐边笼子里的金丝雀,严肃地低声道:“你是昨晚喝多了酒吧……她是谁?她是敏郡王三贝子的新寡,一过门就克死了丈夫,三贝子坟上的土还没干透呢……你也好意思说得出这话。”
顺治被庄太后说得脸色一红,但还是鼓起勇气求道:“皇额娘,三贝子已经过世了,雨凝还年轻,难道就要让她为一个死人守一辈子吗?有夫之妇又如何?您不记得了姨妈宸妃不也是有过夫君的人……”
庄太后越听越怒,喝斥道:“你给我住口!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不也是年轻轻的你阿玛就去了,难道我能守她倒不能守了?你什么人得不到,非看上这么个残花败柳……有我在,这宫里就别想出现第二个宸妃……”
顺治见庄太后说的斩钉截铁,似乎毫无回旋的余地了,心里一股气便顶到嗓子眼里来,他怒不可扼的低吼道:“你守了吗?那十四叔算是怎么一回事……倒让别人来守了,今儿朕把话放在这里,董鄂氏,朕是要定了……有人说那毒是您下的,是吴克善把静妃的死算到了她头上,您记住了,若是雨凝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让皇后和惠妃为她赔葬,让科尔沁为她陪葬。”
这一句句话像是淬毒带刺的皮鞭梢子,刹时在庄太后脸上铬下血红的印记,她气得全身发抖,伸手指着顺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又是恼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皇上,您这是做什么……太后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您,您不能这样对她呀。”
塔娜实在瞧不下去了,也顾不得僭越,冲过来紧紧抱住庄太后,感觉到她身子冰冷的像是垂死的鱼。
庄太后捏紧了手,怕自己撑不住一掌扇了上去,他不是往日里粘着自己要糖喊抱的小福临了,他是顺治,他是皇上,他是一个……恨着自己的男人。
“你……真是我养出的好儿子。”
庄太后一字字地道,她想问:你恨我什么?你凭什么恨我?你恨我十月怀胎几乎丧命地生了你吗?恨我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地养大了你?恨我放弃爱情枉担个虚名地护着你?这世上谁都能恨我,但你……只有你,你恨我什么?你凭什么恨我?
顺治鼎沸的情绪被母亲的眼神渐渐平复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呀……怒,怒到了极致;伤,伤到了极致;却也是爱……爱到了极致……
“奴婢求见太后,太后……”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庄太后暂时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取出帕子拭了拭眼眶,轻声道:“传进来吧。”
“太后……”
一个宫女带着哭腔喊道:“太后,求您救救康主子吧……怕是,怕是不成了。”
这突如其来的恶信,让顺治和庄太后都是一愣,塔娜见那宫女哭个不住,忙过去斥道:“传了太医吗?爱元宫的知书呢?怎么任你闹到太后这里来了。”
那宫女哭道:“天还没亮呢,康主子就让奴婢传了十三衙门的人来,把知书姑姑带去了辛者库。没过多会儿子,希主子就忽然腹疼如绞,见了红……奴婢们喊了太医来,可太医说,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不说也都知道了,塔娜忙吩咐备轿,一行人匆匆往爱元宫去了。
按照后宫的规矩,嫔妃孕期至八个月时,敬事房开始准备各种生产用品,并挑选上夜守喜的嬷嬷陪伴,以防早产。
顺治年间还没有敬事房,大多由年长的宫嬷嬷们拟选守喜用物,太医院会日日送了脉案给她们看,若脉象一旦有异,便提前派人去守喜。但这几日脉象平稳,哪料到小阿哥说来就来,一点也不含糊,当下只闹得御药房太医院十三衙门都是鸡飞狗跳。
庄太后和顺治乘了软桥匆匆赶过来,就见黑压压一院子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来了,七嘴八舌地嘈杂不堪,张太医正捋着胡须在门外踱步,见皇上太后到了,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巧下面铺的都是碗口的的鹅卵石,直痛的是龇牙咧嘴。
三十四
顺治无心瞧他,只急道:“康妃如何了?”
张太医脸色发白,头也不敢抬,怯怯地道:”回皇上的话,康主子昨日请脉时还好好的,谁知道今儿个就……”
顺治听他支支吾吾,气得一脚踹过去,怒道:“朕只问你康妃如何?你倒先把责任推个干净……”
庄太后见顺治心浮气躁,便示意塔娜扶自己下轿,向顺治道:“一切皆有太医院和接生嬷嬷处置,你急能有什么用?再说了,是个女人都过这道坎儿,你懂什么?按我说呀,你在这里也是添堵,不如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派人传话。”
顺治被庄太后说得脸一红,辩解道:“不是朕多事,那康妃身子本来就弱,又是早产,朕能不担心吗?”说到这里将手向张太医一指,脸罩寒霜道:“康妃若是有什么闪失,小心你项上的人头。”
张太医怕得快要哭出来,全身直抖,颤声道:“臣当尽全力,只是……只是……”
“好了……”庄太后嗔顺治一眼,温言劝道:“生死由命,便是你我之命都难由人意,何况是她……张太医,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张太医战战兢兢地回道:“回皇上,太后的话,臣请两位的旨,若是康主子情势不好,是保哪位主子?”
顺治捏紧了拳头,差一点又是一脚踢过去,但见母亲怒视着自己,只好按捺住了厉声道:“没用的狗奴才,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保住母亲……”
“是。”
张太医忙叩个头,嘴里念叨着我主英明的话。
“孩子,”庄太后眼神流转,微笑着走过去握住顺治的手,轻轻拍了拍,温颜道:“你还是先回书房去吧,一来这是血房,二来你在这里,吓得这些太医们魂不附体,反而不能尽心尽力了。”
她见顺治张嘴似要拒绝,忙又笑道:“额娘当年生你的时候,也是早产,瞧瞧我儿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好孩子,一切有额娘在这里,你就放心回去吧。”
顺治见庄太后说到当年生育自己之事,不由心里一软,再见地下跪着的张太医发抖的样子,便答应了。
“一切有劳皇额娘了。”
顺治上轿前殷殷关切道。
“我儿放心。”
庄太后含笑瞧着顺治的轿子远去了。
“太后,臣再去为康主子把脉。”
张太医双腿发软勉强站起身来道。
“慢着,”庄太后沉思片刻,伸手招他过来。
“太后……”
见庄太后神秘的样子,张太医心底隐隐不安。
果然,太后的声音轻微而低沉的传入他的耳朵,这是一道懿旨,但永远不会被记录在后宫档案中。
张太医只觉得一阵寒流从发梢窜到心底,他牙齿直打战,讷讷道:“万岁爷那边……”
庄太后微微一笑,沉声道:“后宫的事,就不劳他费心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悠扬清悦的钟声从宫外飘入,一声两声三声,庄太后在心里默数着……这是地安门外钟鼓楼晨起的击钟报时,时值顺治十一点,三月十八,寅时。
血房污秽,庄太后也只能坐在院内,听着房里传出希微痛苦的哭喊声,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又是一阵唏嘘。
“奴才请太后懿旨,”一个首领太监过来打个千道,“奴才们已经请好了银筷,红绸和金银八宝。”
这是后宫的规矩,在风水极佳之地刨喜坑,再在其中安放筷子,意为快生贵生,红绸和金银八宝,待生产后再将胎盘脐带掩埋其中。
庄太后思忖片刻,微笑道:“康妃这胎万岁爷极为关切,塔娜……你和乌雅嬷嬷一起去安置喜物吧。”
那首领太监一愣,按规矩从来都是精挑的各旗有福嬷嬷来做此事,太后今日却……
但他哪敢多说什么,只能应声领命去了。
三十五
他带着三个小太监在爱元宫北面刨好了喜坑,这才见塔娜带着个嬷嬷笑盈盈地过来。
“爱元宫里人手不够,你们先去吧。”
塔娜一来就遣他们走。
“是。”
三人心里皆有些狐疑。
首领太监走了几步,心里总觉得奇怪,听见两人开始唱喜歌了,忍不住偷偷回头瞟了一眼。
这一眼,却将他吓得心突突的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秦公公,您这是什么了?”
一个小太监见他脸白如纸,忙上来献殷勤。
“一时风大呛了嗓子。”
他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答道。
喜坑里血色的红绸垫底,上面散落着金银八宝,那象征快生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