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希微沉了脸,清丽的面容像是玉石雕出来的,冷冷地低喝道:“今儿花露是谁进的,谁碰过……”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低着头,眼睛都不敢抬,只盯着鞋尖,只掌事儿的姑姑希微的贴身宫女知书站出来,似是为难地道:“回主子的话,今儿这玫瑰露是虹儿斟的蒸的,说起来,倒是与人无关。”
希微怒哼一声,阴冷冷地瞧向一个高挑的宫女,淡淡道:“虹儿……我敬你是静妃宫里过来的老宫女,平日里有些不敬无礼也就忍了,今儿怎么变本加厉起来,这玫瑰露里加了什么东西,二格格是皇太后召来的贵客,若是有什么闪失,怕是皇太后也不会保你。”
那虹儿二十上下年纪,是再过一年就要出宫的姑姑了,她从前跟着废后静妃,静妃死后留在了慈宁宫,没过几日又被派到了希微这里,她虽然的确奉了太后的密旨来监视希微,但玫瑰露一事她的确是一头的雾水,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了,半晌才摇头道:“主子,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奴婢,奴婢绝没有动什么手脚。”
知书冷哼一声,走到跟前扬手“啪啪”就是两个耳光,虹儿比知书进宫早,宫里最讲究的是面子和资历,当下气得全身发抖,也忘了恐惧,直起身子怒道:“一般的奴才,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倒仗起势来,好大的规矩!”
知书见她双目赤红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畏惧,忙求救地瞧向希微,希微几乎不被人察觉地点了点头,知书便大了胆子回骂道:“贱蹄子,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意图毒害后妃,你忘了从前的知棋是怎么死的了?别说掌嘴了,便是现在将你拉到十三衙门杖毙了,太后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拉住她,我今日要好好地教训她……等明儿再送你到辛者库,不饿死你也累死你。”
虹儿气得几欲昏过去,嘶哑着嗓子只喊“皇太后做主”,知书仗着胆子又是几巴掌打过去,自己手心都震得隐隐做痛,再瞧虹儿像是要疯了似地扑上来,吓得退后几步,怯怯地喊声道:“主子。”
希微低低叹口气,伸手按住太阳穴,其实那玫瑰露里也没放什么,不过是“半边莲”之类使人一时麻痛的草药,目的也不过是要赶这虹儿走。
从虹儿进爱元宫那天,希微就知道她是太后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虽不至命,但终究有些牵手绊脚,想赶她走又碍于慈宁宫的面子,不得不拖到了今天。
玫瑰露里真下毒是不成的……希微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已经能与庄太后一较高低了,一个小小的康妃而已,虽然说太医也不敢张扬这结果出去,但即使是流言,自己也是承担不了的。
就这样轻轻地下点东西,太医即使查出来了,也会机灵地推到虹儿手误,或是玩闹上,就怕……还赶不走她,所以不得不下此重药,让知书好好地做回恶人,让虹儿再也没脸待在这爱元宫,也让下一个可能来爱元宫的密探知道……爱元宫,不是这么好待的。
希微无奈地望着同样无奈瞧着自己的知书,这也是个没用的,让她去买凶杀人她敢,让她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她也敢,可真刀实枪地做起坏人来,她倒怯了。
“得了……”希微只好开口道:“都别吵了,知书,你明儿一早就去十三衙门传尚方院的人来,带了这小蹄子去……”
十三衙门是顺治仿明朝而建的内侍管理机构,分为十四个司,其中尚方司也叫尚方院,又名慎刑司,是处理犯了事儿的宫女太监的,往往内侍们进去了就很难得出来。虹儿还有一年就得以出宫和家人团聚了,听到这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心里那股气哗地泄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只见眼泪不停地落,嘴里吃吃道“”只要一年,我就能出宫了,只要一年……”
雨凝看过关于十三衙门的史料,立刻明白了这宫女话里的意思,见她双颊通红眼神木然的样子,心里一酸,忙走到希微身旁,躬身小声道:“奴……奴婢向娘娘请罪,都是奴婢的错,其实那露中想来并没有毒药。”
夜深人静,只有虹儿的微弱的哭声,因此满屋子人都听清了她的话,一时面面相觑地讶然,希微更是愣住了,她猜不透这董鄂的用意,便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人证物证俱在,妹妹何出此言?”
雨凝心念飞转,见虹儿一双眼睛企盼地瞧着自己,便横下心来拿起那玫瑰露的碗,略一迟疑,竟将碗里剩下的花露全都抹到自己脸上了,她怕留下一丝半点留下痕迹,便随手将那碗扔入满是水的铜盆中。
事出突然,希微和知书都没来得及拦住,希微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怒又恨地瞪她一眼,雨凝这时脸颊上如同万蚁咬嗜,哪还分得出心来瞧希微的眼色,强忍着痛道:“方才那位姐姐大呼有毒,我也来不及分辨脸上痛不痛,就急着去洗了脸,静下来才想到哪有什么麻呀疼的,就是冰冷香甜。想来是因为各人体质不一,就像是海鲜……鱼虾吧,有人爱吃,可我如果吃了就会全身起遍红疹,并非鱼虾有毒,而是体质不同。娘娘,奴婢现在重涂了这玫瑰露,哪有什么麻呀痛呀的感觉,想来,是咱们冤枉她了。”
虹儿被她这番话起死回生,知书是手足无措地意外,希微则真是恨得牙痒痒,她恨恨瞪着雨凝,忽然又把眼光转向铜盆,雨凝瞧见了心里一动,忙飞跑过去端了盆,将水向院子里一泼,所谓的“毁灭证据,救人一命”。
希微此时真真是哭笑不得了,她欲拍案而起,片刻间又压住了情绪,眼波流转瞧瞧虹儿又瞧瞧雨凝,终挤了个笑道:“既然这样,虹儿你就下去领些药膏敷上吧,难得你和二格格有缘,从今儿起,你就来侍候二格格吧,不必跟着我了。”
十八
虹儿此刻只求安安稳稳地熬过这一年出宫,也想不到监视不监视了,何况雨凝对她有活命之恩,当下也顾不得双颊疼痛,忙不迭地跪下谢了恩。
“至于你……”
希微嫣然一笑,双眸冷冷地瞧向雨凝,声音婉柔地道:“妹妹,这玫瑰露敷一夜才有效用……”
雨凝见虹儿没事了,一颗心刚落下来,听了希微的话笑意便僵在了脸上,她不知道希微是不是故意的,但她知道,这一夜一定很难熬,很难熬,很难熬……
“宫里的夜真长呀……”
雨凝躺在垂穗流苏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阴郁的天窗外没有月色,只角落里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被窗缝里溜进来的风摇晃。
虹儿坐在脚凳上,忙应话道:“格格脸上还痛吗?拿茶水洗的,怕是没有清水的效用好。”
雨凝微笑道:“哪儿的话,茶是解毒的,刚才还丝丝缕缕地痛,现在全好了,多亏你聪明,去骗了壶茶来。”
虹儿叹口气,伸手抚着热辣的脸颊,低声道:“那玫瑰露一直是奴婢经手的,怎么就被人动了手脚呢?”
雨凝心道:除非……那露里本就有毒,又除非……那敷面的宫女下的毒,再没旁的可能了。
但她并不愿掺合进这后宫的是非,便只笑笑不答话,只是问道:“虹儿,你脸很痛吧……那宫女叫知书的,手劲儿可真大。”
虹儿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翻身扑在被褥上哭起来,雨凝心里千头万绪地梳理不清,只是浓浓的失落。
原来董鄂和顺治的初逢是这样的……又原来,富丽堂皇的后宫是这样的……
虹儿从被子里传出的哭声压抑而凄凉,细细听来,倾诉着许多无人所知的深宫哀怨,雨凝在这哭声中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颗冰冷的泪珠儿,欲坠不坠地,落向无底的深渊。
“虹儿……帮我打绦子,我不会……”
床上传出吃吃的梦呓声,虹儿止住了哭声,起身到床边帮雨凝盖好踢乱的被褥,瞧她孩子似的睡颜,心里不禁一阵发酸。
雨凝翻个身,将头钻在被子底下,低低地梦语道:“虹儿别哭,有我呢……”
虹儿一愣,忙用手背掩住嘴,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蜡烛烧到尽头了,黄色的烛光晃了晃,屋子里漆黑一片了,窗纸却泛着淡淡的雪青色的光,钟鼓楼传来悠远的钟声,天要亮了。
雨凝睡到红日满窗了才醒来,她睁开眼,先瞧见枕边放了一身崭新的衣裳,水蓝色的丝绵上绣着铁钩银画的折枝梅,像是幅淡雅的水彩画。
“格格万福金安,奴婢伺候您更衣。”
帐子一动,满窗灿烂的阳光便耀花了人眼,雨凝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进了宫,忙翻身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醒得晚了,康妃娘娘早起了吧。”
那叫虹儿的宫女抿嘴一笑,宫里的药膏果然神奇,昨夜红肿的双颊已经平复如初了,细瞧来,竟也是个标致的丫头,高挑身段,柳叶眉丹凤眼,抿嘴笑时竟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韵。雨凝边穿衣裳边好奇道:“虹儿也是好人家出身吧……瞧你神情气质绝不像穷家小户的。”
虹儿先侍候着她洗脸漱口,又扶着她坐到妆镜前,挑出把桃木梳子沾了桂花油,边梳着头边轻声道:“奴婢哪配得起什么好人家?奴婢是汉人,家里也曾有几分薄田,爹娘都是喜文弄墨的,奴婢自小也学了几个字,前些年,满……朝中施行圈地法,奴婢家的地被简郡王圈去了,奴婢便进了宫。”
雨凝听她廖廖数语,但其中的心酸可知,满清初入关时,多尔衮主张施行了圈地法,一直延行到顺治年间,所谓圈地法,是说八旗子弟可圈“无用之地”,但何为无用之地没有任何解释,因此各旗争相占地,巩固自己的利益,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格格,您今儿不用去给太后请安,奴婢就为您梳个两把头可好?”
虹儿拭去眼角的泪,强笑着问道。
雨凝点点头,从镜中见到她手指如飞,灵巧地左绕一下左绕一下,便梳出个精巧的发髻来,忍不住啧啧赞叹,虹儿微微一笑,从首饰盒里翻出两支缀点流苏的星芒簪子来帮她插了,柔声道:“不管怎么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