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栓宝紧着拦住他,“行啦行啦!吃吧。老爷子,我给钱!”说着,从身上掏
出钱递给老头儿。
李振国也不管,从兜里掏出个小酒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周栓宝。
“大早晨喝空心酒?容易醉啊。”
“醉了更好,省得烦。”李振国连灌了几口,说:“肖股长又让我写检查呢,
就那两棵白菜的事儿。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周栓宝也喝了一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事儿还用我说,谁不都
看在眼里?两棵白菜,值几个钱?你啊,非得……”他本来想说“你啊,非得被共
产党办了才老实。”话到嘴边,想想不大合适,又把这话咽了下去,改说道:“这
种事儿最招老百姓恨了。”
李振国只顾喝酒,又喝了一口,带点醉意,“老周,我跟你掏心窝说,共产党
真不错,叫人办人事儿!可就是太严,我受不了!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吊儿郎当惯
了。现在好么,动不动就写检查!拿一盒烟写,抄两棵白菜也写,什么检查?就是
自个儿骂自个儿,还得骂得一钱不值才行。”
说到这儿,周栓宝也被触动了,“唉!写检查倒没什么,不就是一篇纸嘛!可
就是怕你都掏心窝子了,人家还不相信你!咱俩多少年了,你说,当他妈的国民党
警察我是心甘情愿吗?但凡有一点希望我能让丁丽那小丫头挨枪子儿吗?我他妈都
有拿命换她的心!”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眼里还噙着泪花。卖馄饨的老头儿惊诧地看着他。
吃罢早点,两人在胡同口分了手。周栓宝走进胡同,正碰上丁维全夫妇出门上
班。自从丁家的女儿死后,周栓宝觉得自己愧对她父母,总是躲着与他们照面。没
想到今儿碰了个正着,躲也没法躲。他愣了一愣,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您早嘞!
上班呀!”
丁维全毕竟是个局长,尽管丧女之痛未消,可他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周栓宝,因
此见周栓宝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的妻子却“哼”了一声,
给周栓宝一个白眼,就拉着丈夫走了。周栓宝难堪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
不是。
这一幕又恰恰被刚从来福轩茶馆里出来的乔占魁看在了眼里。这个心黑嘴损的
市井油子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毁损别人的机会,这不,他又开始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了。只见他阴阳怪气地说:“也是,那么俊的丫头,说没就没了。这事摊谁身上谁
也难过。唉,没那金钢钻儿就甭揽那瓷器活儿,玩现了吧?”
周栓宝气愤之极,指着乔占魁的鼻子骂道:“姓乔的,你不要幸灾乐祸!”
乔占魁才不怵这个呢。他也比比划划地说:“哎,怎么着?你还不让人说话啊?
本来嘛,也就是在大街上轰轰叫化子的,抓什么土匪呀?”
“我还管抓小偷呢!”周栓宝说罢,进了自家院门,狠狠地关上大门。
为了改造这些妓女,人民政府办了几个教养所,由公安局派得力干部进行管理,
赵秀芝因此当了管理员。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刘海山几乎天天见得着她,两人的感
情越来越浓烈。肖东昌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免不了有些酸溜溜的。因为他老拿
自己的老婆跟赵秀芝比,越比越觉得自己的老婆既没有赵秀芝漂亮,更没有赵秀芝
的温柔贤惠,心里暗暗妒忌刘海山。这小子真有福!凭什么当时组织上非要给我找
媳妇?要是让他当地下交通员,给他找个卖豆汁的女人做媳妇,这秀芝不就是我的
了吗?
那天晚上,他回家又惹了一肚子气,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喝了半天闷酒,趴在
桌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刘海山自打进城后,一直在分局宿舍住独身。虽说跟周栓宝说过要搬回耳垂胡
同去住,但工作一直很忙,没有时间拾摄屋子。他还有一个愿望,想等与秀芝的事
办下来之后,一块儿住进去。今天晚上他在秀芝那儿坐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回到
分局。一进办公室门,他发现肖东昌趴在桌上,面前是一个空酒瓶,屋里弥漫着一
股酒气。这么睡可是要着凉的,他上前推了推肖东昌,“老肖!老肖!”
肖东昌抬起头来,醉眼矇眬地看了看刘海山,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谁啊你?”
刘海山皱了皱眉头,说:“老肖,你喝得太多了,回去睡吧!”
肖东昌扒拉开刘海山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睡觉?睡什么党?革命
还没成功睡什么党?我告诉你,我老婆是个母老虎!我才不上她的炕呢!”
刘海山回头看看,说:“胡说什么呀你!注意点儿影响!”
肖东昌于脆以酒遮脸,指着刘海山说:“我恨你,刘海山,我恨你!知道为什
么吗?因为你要娶赵秀芝!”
刘海山吃了一惊,心想这肖东昌真是醉了,要去扶他。
肖东昌像是看出了刘海山的心事,“怎么,你以为我肖东昌醉啦?我没醉!我
是千杯不醉的肖东昌!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你,还有小赵,赵秀芝!你们嫌我是
个拉车的,嫌我爸爸是个掏茅房的,嫌我一嘴的灶灰渣子,说不出什么正经的,对
不对?”
刘海山心想这是从何说起,自己可从来没这么想过,看来这老肖今天醉得不轻。
他怕肖东昌的话越说越多,有意不答腔,默默地走过去,把桌上的乱七八糟东西给
收拾掉。
肖东昌还在自言自语地说:“可我对党忠诚!没二话!我愿意拉车吗?我愿意
一天到晚在大街上跑,挨饿受累还得挨黑狗子的欺负?是党让我去拉车的!那我就
去!党让我娶一个母老虎,我也娶了!对党我肖东昌没二话!”他打了一个趔趄,
差一点摔倒,接着又说:“你们,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刘海山上前扶住他,既同情又厌恶地看着满嘴酒气的他,说:“老肖,没人看
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肖东昌推开刘海山,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我……要离婚!我受够了这种窝
囊日子!我……”
刘海山隔窗看着他远去,沉默了片刻,突然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说:“喂,
赵秀芝在吗?”刚才肖东昌虽然说的是醉话,但也是真话,刘海山深受触动,他决
心大胆向秀芝求婚,等教养所的工作告一段落马上就结婚。
电话里传来赵秀芝气喘吁吁的声音,“你不是刚走吗?又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歌声,闹哄哄的。刘海山知道她们每天晚上都有活
动,这会儿大概又在教学员唱歌呢。他想了想,鼓足勇气对着电话说:“秀芝,我
想跟你结婚!马上!”要不是隔了电话,他怎么也无法当面向赵秀芝说出这句话。
偏偏赵秀芝还没听清,在电话里问:“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儿!”
既然说了第一遍,也就豁出去了,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刘海山着急了,“你听见了没有?快说话呀!”
电话里传过来赵秀芝的声音,“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好吧!”他刚想放下电话,又补充了一句,“快一点!我等你的信儿!”
他如释重负地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汗。
这边赵秀芝也放下了电话,但她的心仍然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只觉得脸上热呼
呼的,还好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发现她的羞容。隔壁屋子的歌声停了,大
概练习结束了。这个刘海山,晚上在这儿当着我面不说,偏偏在电话里说,鬼点子
还不少。我要是不同意,看你怎么办?她心里正想着刘海山向她求婚的事,忽听见
有人敲门,赶快摸了一下脸,说:“请进来!”
门开了,原来是春莲,她怯怯地走了进来,轻声地说:“赵同志,你找我?”
在那天封闭妓院的时候春莲就认出了赵秀芝,可现在人家是管教干部,自己是一个
被改造教育的妓女,没事不好来找她。
赵秀芝也知道她,对她更为关心一些,见她来了,笑着说:“不是我找你,是
我听说你想找我谈谈。来,坐吧!”
春莲低头落座,也不说话。赵秀芝问道:“怎么样?习惯了吧!”
春莲点点头。赵秀芝又问:“想跟我谈什么?说吧!”
春莲欲言又止,犹豫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就想问问,学完了习、
治完了病,还会把我们送到哪儿去呢?”
赵秀芝笑了,“该上哪儿就上哪儿,不过一定尊重你们的意愿。”她见春莲还
像有话的样子,“还想问什么?”
春莲的头更低了,“……我,我是想问问,周栓宝,他还好吗?……”春莲怕
周栓宝会受到自己的牵连,不让他继续当警察。
原来担心这个,赵秀芝马上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只要他一心一意跟共产党走,
肯定前途光明!”
春莲一颗心落到了肚里,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快走到门口,赵秀芝又说:“你放心,我会给他捎口信,说你在这儿很好的。”
刘海山把憋在心里的话对赵秀芝说了以后,浑身轻松。过了几天,他晚上抽了
个空,回到耳垂胡同自己那个小院,看看怎么收拾一下,等赵秀芝在教养所的工作
结束后,就一块儿搬回来住。他这边正在拾掇,隔壁周栓宝听见动静,立即披衣扒
着门缝问:“谁呀?”“是我。周大哥。”刘海山在那边高声应答。
周栓宝看着刘海山忙忙叨叨的样子,又问:“怎么着?要回来住啊?”
“嗯。”刘海山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把自己的院门关上,来到周栓宝家。
周栓宝马上把他迎人屋内,待他坐定,说:“那,你跟小赵的事该办了吧!”
刘海山笑了笑,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这,特意回来看看房子的。一个人,怎么
都好凑和,要成个家,就不那么容易的。”
周栓宝高兴地说:“什么时候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