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想告诉家里一声再给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打电话,那边已经没人接了。建设的这个
同事进了广场没多久,就赶上了统一行动,不由分说,被由工人组成的民兵抓走了。
直到两年后才被放出来,这是后话。
可当时真把援朝急坏了。他坐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再找找看。他正准备起身,
却发现一双女人的脚停在了他面前。他惊异地抬起头来,竟是丁丽。
丁丽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刘家打听消息,听小芳说她两个哥哥昨晚都没回来,大
吃一惊。这兄弟俩,怎么啦?建设没回来,还可以想见,这援朝怎么也没回家?是
不是他也……这援朝可是自己昨晚逼着他出门去找建设的,万一他要有个好歹,日
后自己还不被人骂死!想想当年在内蒙建设兵团时,自己想家了,援朝不顾后果,
立即不辞而别陪自己一块儿回到北京。而今,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冒着危险出
了门。他人虽然有点蔫,可对自己还真是言听计从。想到这里,她也坐不住了,马
上蹬着自行车沿路骑了过来,怎么也要把他找回来。
丁丽见到援朝一脸疲惫的样子,就知道他没见到建设,但还是问了一句,“没
找到?”援朝摇头,悔恨地捶了一下大腿。丁丽宽慰地说:“咱们回吧!也许他这
会儿已经回家了。”
援朝说:“你先回吧!我还得去找他。”起身又要往前走。
丁丽赶紧把他拽住,“援朝!你别去!你没听广场跑出来的那些人怎么说呀!”
援朝挣脱了丁丽还要走,“不,我得去,要是建设出了事,我这心里头受不了!”
丁丽心里一急,差一点哭出来,用拳头捶着援朝的胸口说:“那要是你出了事,
我这心里受得了吗?”
援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丁丽,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这么在乎我?
丁丽真诚地点点头。
援朝被感动了,鼻子一酸,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我!”
他的话音刚落,丁丽就扑向援朝,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回到家里,已是日上三竿了。一进5号院,他们就看见建设的自行车停放在
那里。援朝一见,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建设!你到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你不知道大家伙儿为你担心吗?”他像打机关枪似的把话说完,见到建设安然无恙
的样子,眼眶又红了。
建设抱歉地跟哥哥和丁丽说了昨晚替别人值班的事,并说妈妈早上来过电话,
知道他已回家。
丁丽埋怨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一声,害得你大哥忙了一宿。隔壁周栓宝和春莲
听见动静也过来问长问短。大家这边正说着,宋青也推门进来了。大家见她一身警
服,突然一下子不说话了。
宋青看出了大家的疑虑,笑着对建设说:“噢,你是建设吧,老刘……对就是
你爸,让我来看看你在家吗?”
宋青一大早就和刘海山被派到各居委会了解昨晚居民的去向。刘海山惦着二儿
子建设,自己又不方便来,就托宋青到耳垂胡同居委会来的时候,顺便看一下。
建设冷冷地看了宋青那一身警服,说:“我替别人值班,刚下班!要不要去工
厂开证明?”
建设的不礼貌,倒没有惹恼宋青。她心里反倒一动:这小子命还真大!
没想到大伙儿正为建设躲过这一劫而庆幸的时候,刘海山却因为那天晚上放走
肖婷婷而被人检举。事情反映到军代表老魏那里,老魏本来就对刘海山没好感,几
年前是没办法,把他从牛棚给解放出来,那也没让刘海山官复原职,一直有意压着
他。这会儿,又自己蹦跶出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马上命令肖东昌把刘海山
拘起来,狠狠整治。
肖东昌接到老魏的命令后,开始也有些保留意见。到底放了没有,放的是谁,
还没有完全搞清嘛。在这些问题弄清之前,就匆匆忙忙地把刘海山拘留起来,弄不
好要被动。这两年,肖东昌在处理类似一些问题时,成熟多了。可是听收音机里刚
播送的两报一刊社论,也够严重的。这可是1956年匈牙利式的反革命暴乱啊!他听
完社论,又看了看文件,然后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他在心里直埋怨刘海山,你也
真够意思,过去就私放过现行反革命,这次老毛病又重犯了。在对敌斗争中,你刘
海山的心肠怎么就这么软?几句好话,就放了?你这老公安的战斗性、革命性到哪
儿去了?
下午,他正在心里琢磨着,一个民警进来说军代表在问刘海山控制起来没有。
肖东昌有点不高兴了,催什么催,但嘴上还是很客气地让他告诉老魏,正在办。
民警走后,肖东昌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按老魏的意思办吧。这年头,左一点
总比右一点要好,要不然让上面追究起来就麻烦了。他马上拿起电话,让分局派两
个民警去派出所把刘海山拘起来审查。下完命令,他想再给赵秀芝去个电话,想想
又算了,说什么呢。
晚上,他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家里。女儿正在忙着收拾屋子,一个劲儿地洗呀涮
呀。搬家已有些日子了,可自己基本上没好好拾掇过,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女儿这
一回来,家里顿时变了模样。肖婷婷招呼父亲帮着一块儿把一个沙发摆放好。肖东
昌一边和女儿干着活儿,一边关照女儿,“最近少上街,你知道吗,刘海山也被抓
了。”
肖婷婷大吃一惊,手里的沙发“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忙问:“为什么?”
肖东昌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说:“为什么?这不明摆着吗!私放在天安门闹
事的反革命分子,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人家都举报了,我们能不处理吗?”
肖婷婷看了父亲半天。她没想到父亲这么不辨是非!上天安门广场悼念英雄,
何罪之有?刘叔叔只是良知未泯,对热血青年表示了同情而已。父亲怎么能对他下
手?她伤心地说:“爸,你知道刘叔叔放走的是谁吗?”
肖东昌警觉起来,狐疑地问:“谁?你不会说是你吧?”
肖婷婷痛苦地说:“你猜对了。就是我!”
肖东昌立刻变了脸色,追问道:“婷婷!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肖婷婷几乎哭出声来,“我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不是有人举报他放了个
女的吗!那个女的就是我!时间是4月5号晚上9点40分,地点是……”
肖东昌怒喝道:“别说了!小姑奶奶,你存心气死我呀!”
肖婷婷不理会父亲的暴怒,继续说:“你要是要证据的话,我可以提供,看看
吧!”她把一厚叠纸扔给肖东昌,“这就是我这几天在天安门广场抄的悼念总理的
诗词,也就是你们说的反动诗词!你看清了!全是我的笔迹!”她逼着父亲表态,
“要么你把他放了,要么我自己去自首!”
肖东昌简直气疯了,“你以为公安局是咱们家开的,说抓就抓说放就放!你以
为你自首去,就救得了刘海山呀!你别做梦了,他的问题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现在是跟他算总账呢!”
肖婷婷的犟脾气也上来了,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要不放刘叔叔,我就
去自首,说天安门事件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我的幕后策划者就是你!”
“你!”肖东昌气得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颓然坐在沙发上,手颤巍巍地指着
女儿,“你这个前世冤家!我上辈子欠你什么啦?!”肖东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
干革命一辈子,怎么养了个这么一个女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不是挺革命的嘛,
怎么一下子跑到革命的对立面去了?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毕竟她是自己的女儿啊!她要是出了问题,
自己也有责任。他晚饭也没吃,就要车和女儿一起去了看守所。
值班室里值班的民警看见肖东昌进来,马上恭恭敬敬站了起来打招呼。
肖东昌问:“老城根派出所的刘海山送来了吗?”
值班员点点头,说:“刚送来,正在办手续呢!”
肖东昌“嗯”了一声,走了进去。
刘海山正在签字,肖东昌进来了。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
两人。两人谁也不说话。最后,肖东昌打破凝重的气氛,扔了一支烟给刘海山。
刘海山看也不看,说:“你知道,我不抽这个。”
肖东昌拉开门,冲着外面说:“把他的烟斗拿来!”一个民警马上送来了刘海
山的烟斗和烟丝。
刘海山细细地装着烟丝,肖东昌则问头抽着烟。过了一会儿,肖东昌没头没脑
地说:“孩子们我会关照的,还有秀芝。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刘海山看着他说:“拘留证是你签发的?”
肖东昌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不错,是我。”
刘海山笑了,“这就对了!”
肖东昌问:“你什么意思?”
刘海山微笑着说:“没什么意思。老肖,30年前你救了我一条命,今儿我把欠
你那条命还给你了。咱们从此谁也不欠谁的了!”
肖东昌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啊刘海山,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要和我
一刀两断啊!那你就自负其责吧。当初救你,是为了革命,现在拘你,也是为了革
命。
刘海山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家里还不知道你这事,怎么跟他们说呢!”肖东昌怕家里经不住
这个打击。
刘海山笑了,“实话实说!我自信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就说,我刘海
山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儿女!至于你,老肖,别垂头丧气的,你不欠我什么!
你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他出了门,被人押送着走向
监房。
肖东昌久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
肖东昌走出看守所的时候,肖婷婷正不安地在门口转来转去。她见父亲身后并
没有人,紧张地迎上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