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脱去挂满汗碱的衣服,甩掉笨重的长筒皮靴。扔下武器弹药,赤裸裸地跳进冰冷清冽的溪水中。他们没想到这里的山泉水,竟然是这样的清澈凉爽。那纯净的水流荡涤着他们那被汗水与污垢侵蚀的肌体。在一番畅快舒服的洗涤之中,渐渐感到疲惫不堪之后的一种酣畅。在这个瞬间,他们的听觉、视觉、及对战争的痴迷都已褪居其次,那原本就应当有的人性,与对大自然的热爱也已神奇地复归了本位。
“队长,你们先洗着。我到周围转转。”说罢。石井岸龙也不等队长同意,便拎着枪信步走开了。
“行,等一会我派人替换你。”
马小羽漫不经心地将那十匹骡子,牵到溪流的下游。让疲惫的牲口饮点水、喂点精料。并用日本宪兵的钢盔,舀水泼在骡子身上。
石井端着那支德国造的MP38式冲锋枪,在周围缓缓巡视着。他并不担心体力的消耗与透支,他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不知是为什么?从他踏入峡谷的同时,那种他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法回避的失败与死亡的阴影,就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地势凹凸不平,他一脚高一脚低,总是无法踩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腰身摇摆的幅度愈来愈大,以前作战受过伤的腰肌,不时在隐隐作痛。
再往前行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了许多,茂密的丛林似乎变得稀疏了起来。得以挤进来的阳光,被繁茂的枝叶过滤成翠色。遍地的荆棘被跳动的光缕间隔,生成一种错落有致如梦如幻的效果。空气中已没有了那种阴暗潮湿的霉臭味。蕨类植物蒸发出来甜丝丝的气味,沿山风吹来的方向,向四面八方纷纷扬扬散去。视野豁然展开一片耀眼的青葱。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西斜了。怎么办?是就地露营,还是继续赶路?前边是不是还会有适合露营的地段?他正在思索时,就觉得腋窝和腹下阴囊处,突然窜起一股被烧红的铁条炙烤的灼痛感。并迅速向全身扩散。他这才仔仔细细地搜寻腋窝与腹下阴囊处,这一看惊得他几乎跳起来。只见在腋窝有一只,腹下阴囊处有两只。身体呈椭圆形却无法分辩头部、腹部及胸部,浑身长满了数不清的脚爪的灰色大蜘蛛。在它的背部有两道明显的棕红色毒腺。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伸手进去将它们抓了出来并捏碎。顿时一股粘稠的黑色液体冒了出来,并散发出一种奇特催人作呕的酸臭味。随即。伤口周围开始陆续红肿起来,并从伤口的中心点向外渗出点点红里透着黑的血水。
大家忙聚拢过来,却又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会有多大凶险?
尽管大家为他注射了杀毒消炎的药剂,并敷了药膏。然而。疼痛却愈来愈重了。
武藤信义一把将马小羽拽了过来,指着被摔在地上的灰色大蜘蛛。问道;“你是当地人,应当知道这是什么虫子?”
马小羽蹲在大蜘蛛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他的内心猛然想下一沉,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这是森林硬蝉,俗称草爬子或吸血虫。它的个头原本只有虱子般大小,颜色多为褐红色。通常伏在松树的针叶或植物的叶片上,人触碰枝叶时,它便会顺枝叶的摇动掉落到人的身体上。它喜欢隐蔽在人的腋窝和腹下阴囊处,因为那里有毛发。它的嘴里有一尖啄,能刺入人的肌体吸食血液。一般的森林硬蝉,传染的只是森林脑炎。最厉害的就是这种,背上有两条明显棕红色毒腺的森林硬蝉。它的毒汁会使人的神经中枢迅速麻痹,心脏痉挛产生幻觉。当人觉得眼前升起一团如同火球似的太阳时,他就该…”马小羽闭上了嘴,没有再往下说。
“还能医治吗?”伊东健男怀着一线希望,急不可耐地问道。
马小羽摇了摇头,说;“发现的早还可以救治。但像这种森林硬蝉贴到你身上时,你根本就不会察觉。当它吸血的同时也就是它在排毒的过程,同时也是在体内完成孵卵的过程。这时人才会感觉到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疼痛感,但这时已什么都晚了。”
“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
“不会超出两个小时!”
“不对呀——!”山口竹一惊呀的说;“这明明是一只又肥又大的蜘蛛,你怎么说它只有虱子一般大呢?”
“不错!它吸饱了血,体形就涨大了,看起来就如一只蜘蛛。未吸血时它的体形,就如一只虱子大小。而且它只吸血却不排泻,因为它已把血变成卵了。”
大家忙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察看。果不其然,在这几只已被捏碎的森林硬蝉的身子里,正不断有小米粒(儿)般大小的物体在蠕动。
“就真的没救了吗?”
马小羽肯定性地摇了摇头。说;“都到这份了,别说我们穷人,就是那些有钱人也束手无策了。”他知道类似这种情况,恐怕只有用长白山里生长的一种剧毒植物——“七叶一枝花”,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或许还能起死回生。但他未说。即便他说了,又到哪里去寻觅这种极为稀少的镇山之宝呢?
此时他浑身已出现了紫色淤斑,并已开始联成一片了。他的神智已陷入昏厥状态,整个人就如同被烈火烧烤似的烫手。眼前已是一片模模糊糊红色的云雾。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疑惧与沮丧,似乎还无法接受生死一线间的残酷。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将他从地狱的门前在拼命往回拽,于是他的魂魄与感知便从那个黑沉沉的世界间悠悠返回。
渐渐地他那惶惑的眼神恢复了平静,苍白的面容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他笑了,笑得相当平静而又从容。他那颤抖的嘴唇在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武藤信义流着泪,说道;“石井君,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家知道石井岸龙的生命,已处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了,他已是回光返照了。
石井岸龙的神情却已变得相当平静了,他拉着武藤信义的手。说道;“我要走了——!在临走之前我只想说几句心里话。坦率地说,以前我从未怀疑过大东亚圣战的意义与价值。为了这个圣战,我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可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然而。当我站在被剖开腹部的扬靖宇将军遗体前时,我落泪了,我害怕了!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大和民族的悲哀与不幸!因为我们在从事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业,我们在作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美梦啊!”说到这里,他落泪了。“我向扬将军的遗体三鞠躬,那是我第一次给一个中国人鞠躬。因为他是真正的中国人!是他让我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多么强悍的民族哇!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征服的民族!武藤君你以为中国人会放过你吗?你以为我们真的能赢得这场战争吗…”
突然他的身躯猛然向上一挺,又陡然簌簌颤抖起来。他的双眼流露出恐惧与绝望的神情。他的双手不停地抓挠地上的枝叶,嘴角泛起大股的血沫子。渐渐地在他的眼前缓缓升起一轮鲜红的太阳,一个七彩绚烂的光环。他就觉得自己融化在那轮光焰之中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他幸福地张开臂膀,迎了上去。
大家默默地伫立在石井君的遗体旁,近乎麻木的悲哀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忧虑所替代,那是纠缠不清的思绪与百端丛生的感慨。一个曾经同甘共苦的战友猝然倒下去了,他的生命历程原本不应这样短促。是谁葬送了他?是大峡谷?抑或是他们不敢再想下去,一种兔死狐悲的沮丧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怨气
武藤信义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找一处容易识别的干爽地点,把他安葬了吧。”他又想了想,才说道;“伊东健男:由你代替石井君的职务和工作,通知下去就地架设帐篷准备露营。”
“若地图上没有标错方位,明天上午我们就能抵达那座古墓了。可我们目前这种”伊东没有敢再往下说。
武藤信义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啊,未见古墓竟然先损一员大将,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你马上用无线电通知宪兵队。尽快向我们靠拢,大峡谷外围警戒交由警备队负责。”
“是!我这就去落实。”他转身离去了。
武藤信义悄然走进丛林深处,他已是百感交集了。他要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他要在下一步的行动中确立新的思维方式。
悬在空中的太阳就如同是一轮硕大的火球,正缓缓向弧形的峰峦靠拢。这庞大的生命部族,正沐浴着黄昏落日的洗礼。然而,充斥他眼帘的已不是这大自然的壮观,而是超越一切时空并正在他的内心蔓延滋生的沮丧。这沮丧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震撼着他的心灵和信念。混合着历史的反思,良知的感悟,软化了军国主义的狂热与一股不成熟未经证实的恐惧,和仍然在拼命强化战争意志的冲动。令他感叹的是多少人都在竭力探寻死亡的奥秘,然而。真正领略它的时刻又只能是短短的一瞬间。更让他佩服的是石井临终时的坦然与平静。他那深沉的直白,竟然唤醒了某种早已被大和民族遗忘了的古老的感情。教人不能不反省自身直面现实。或许恰恰是因他猝然倒下,才使大家开始思索并领略了人生的涵义。才让原本就应当有的德性神奇的复归本位。是啊!他提出了一个谁都不愿意承认,却又谁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真的能赢得这场战争吗?
第19章
东方尚未露出阳光。那无边的桦树林中的每一片枝叶,都挂着白亮亮的露珠。晓雾濛濛地笼罩了浸在大峡谷里的一切,并沿着山崖上下飘荡着。远处的山峦,下面簇拥着浓厚的雾欤荒D:毓闯雎掷南咛酢
翻滚的乳白色晨雾,笼罩了幽深阴暗的大峡谷。浓雾之上的天幕是一片灰蓝色,残留在天边的寒星还在历历在目。静候的原野,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寂寥的鸟鸣,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清寒的山风悄然掠过繁茂的枝叶,惟恐惊扰了昨夜留下来的寒意。
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