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随后去休息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事毕,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死者的后事既已忙完,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然,甚至开心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两人于是到了花园里,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庄重,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没有对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听了你昨晚那番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是行还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双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当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因为既然你已向我提出,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就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男人,我也决不会玷污他的名声,决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一定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众人很是不同。但我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考虑,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得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走了开去。
他们到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车到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经年,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于是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未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第一章
乔治·杜洛瓦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一切依然如故。
他现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一小套房间内,生活很有条理,俨然一副一切从头开始的模样。他同德·马莱尔夫人所保持的关系,甚至也变得和正常夫妻一样,似乎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而提前进行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现,他的情妇常常不免感到纳罕,不止一次地笑道:
“你比我丈夫还要埋头家庭事务,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换一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滞留了些时日,至今未归。后来,杜洛瓦终于收到她一封信,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来,对于他们的久别,则只字未提。但他并不死心,决心一旦她稍有犹疑,便使出浑身解数,一定要把她娶过来。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女人难以抗拒、说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张便条,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已回到巴黎。请即来面晤。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而外,便条上什么也没写。他是上午九点收到的,当天下午三点他便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见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漾着她耶特有的媚人微笑,将两只手向他伸了过来。久别重逢,他们相视良久。
“难为你在那时怕的时刻,为我到那边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说。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是一切在所不辞,”杜洛瓦说道。
两人于是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了问报馆及瓦尔特夫妇和其他同仁的情况。她所惦记的,就是报馆。
“这些日子,”她说,“我很想念报馆,非常想念。虽然未在报馆担任任何职务,但我的心已同它联在一起。有什么办法?
我很喜欢这一行。”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杜洛瓦觉得,听话听音,她的微笑、声调、乃至话语本身,都分明是一种暗示。因此他虽曾许诺决不贸然从事,现在仍经不住诱惑,遂嗫嚅着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以……杜洛瓦的名字……重新提起笔杆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复又变得严肃起来,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道:
“咱们还是别谈这个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实际上已经接受,于是双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热地吻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谢,谢谢,我是多么地爱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杜洛瓦跟着也站了起来。他发现,她的面色异常苍白,因此立即看出,她有意于他,也许很久很久了。由于两人正面对面站着,他一下子将她搂到怀内,带着庄重而又缠绵的神情,久久地在她的前额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轻一闪,挣脱了他的拥抱,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朋友,你可听好,到目前为止,我尚未作出任何决定,不过我很可能会同意的。只是有一点,在我同意你向外讲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严守秘密。”
杜洛瓦发誓一定守口如瓶,然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从此之后,他每次来她家看望她,都非常谨慎,从不要求她明确地答应下来。因为对于未来或“以后”,她有自己的做法。一谈到要做的事情,她总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比正式赞同岂不是更好,也更加巧妙?
杜洛瓦像换了个人似的,天天没命地工作,而且省吃俭用,打算积攒一点钱,以免结婚时两手空空,手足无措。想当初,他是花钱如流水,现如今,他却成了个惜金如命的人。
转眼之间,夏去秋来。他们的关系依然无人知晓。这是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表现也极其自然。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盯着他的两眼,向他问道:
“我们的事儿,你向德·马莱尔夫人透露了没有?”
“没有。我既已答应你严守秘密,就未向任何人说过。”
“那好,现在可以讲了。我负责通知瓦尔特两口子,这个星期就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看行吗?”
“行,明天就办,”杜洛瓦说,激动得满脸通红。
玛德莱娜将目光往旁边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神慌意乱的样子,一边说道:
“如果你同意,我们结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觉得,那个时候比较合适。”
“一切听你的,我打心底里赞成。”
“具体日期,我看还是五月十日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也是我的生日。”
“行,就订在五月十日。”
“你父母住在卢昂近郊,是不是?记得还是你对我说的。”
“是的,他们住在距卢昂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以何为业?”
“他们是……靠少量的年金为生。”
“是吗?我很想见见他们。”
“不过……不过……他们……”杜洛瓦支支吾吾,满脸窘态。
到后来,他还是决定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如实相告:“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巴佬,在村里开了爿小酒店,不过聊以度日。为了供我上学,他们真是累断了筋骨。我倒不为自己出身寒微而感到羞愧。只是他们……遇事考虑不周……说话粗鲁……你可能会受不了的。”
玛德莱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甜,显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没关系,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我一定要去。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告诉你,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是举目无亲……”说到这里,她向杜洛瓦伸过一只手来,又加了一句:“不过除了你。”
他感到五内沸然,心里甜丝丝的,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如此动情。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说道,“但不知怎样向你说。”
“什么事?”杜洛瓦问。
“是这样的,亲爱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别人不大留心的事,我却十分在意。比如我喜欢闪亮发光的外表,喜欢高贵的贵族称号。我在想,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可否乘此机会……把你的名字改成贵族模样的?”
她忽然粉脸羞红,好像要让杜洛瓦去做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