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道:“如此那秃驴往那里去了?”那妇人道:“他将小妇人们窝藏在此,
不分昼夜,轮流取乐,心犹不足,又在外边勾搭上许多私窠子,小伙儿,许
久不回。丢的小妇人们七颠八倒,在此替他守节。老爷见他时,劝劝他,不
可教南枝向火北枝寒!”钟馗听了大怒道:“这样一伙淫妇,要他们何用?”
于是一剑一个,竟都杀了。正是:
悟得空时原是色,谁知色后又归空。
钟馗杀了众妇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须除此秃物!”正愤愤之际,地
哩鬼来了,见杀死许多妇人,情知是和尚浑家。对钟馗说道:“从来说和尚
是色中饿鬼,得落脚处老爷好去斩他。”说毕出了庵,穿了几街巷,见个小
和尚坐在一家门首敲只木鱼诵经,地哩鬼细听时,却不是经,模模糊糊象些
“俏冤家”“王大娘”之类。地哩鬼问道:“你在此化斋吃么?”那小和尚
不答应。地哩鬼心中想道:那色中饿鬼定在此间,这小和尚是替他观风的了。
正打论间,那小和尚去出恭,地哩鬼乘空溜进去听。
这色中饿鬼与那私窠妇人,混账了一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妇人问道:
“你晚上还回庵中去么?”和尚道:“庵中住着钟馗,甚是不方便,我就在
这里歇罢。”于是又饮了几杯酒,抱头交股而睡。地哩鬼听了个明白,溜将
出来,此时正是黄昏时候,那小和尚只顾打困,不曾看见。地哩鬼飞走出来,
报与钟馗,钟馗也不领兵,也不骑白泽,提了宝剑,跟着地哩鬼竟往那私窠
妇人家来。小和尚不肯放入,钟馗使地哩鬼用索子牵回庵中去。钟馗推那门
时,却是虚掩,只得闯进去,大呼道:“秃驴贼在那里?”唬得那妇人赤条
条跳下地来,不敢作声。钟馗不见和尚,因问道:“秃贼躲在何处去了?”
妇人跪下道:“适才还与小妇人宿,他又想起小伙儿来,说去顽顽就来。”
钟馗大喝一声,将妇人杀了。想道说他就要回来,我不免在此等着。钟馗刚
刚坐下,那和尚果然来了。一面往进走,一面口中说道:“亲亲你睡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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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兴,与你再顽一顽。”钟馗也不作声,等他进来,举剑就吹,那色中
饿鬼吃了一惊,回身就跑,钟馗紧紧赶来,正赶之间,扑咚一声,将钟馗跌
倒在地。正是:
触天怒气高千丈,扑地肥躯跌一堆。
原来是醉死鬼吃醉了,睡在街上,黑地里将钟馗绊了一交。因这个空儿,
那和尚竟脱身去了。钟馗起来仔细看时,是一个醉汉在此躺着,曾有个 《驻
云飞》儿形容得着醉汉好!
斜日歪头,一股顽涎往外流,哇的吐一口,都是馒馒肉。嗏,好一似狗吐着酥油,
难消难受,反复翻肠,不怕尘和垢。量小缘何揽大瓯?
且说醉死鬼绊倒钟馗,钟馗爬起来又要赶那和尚,却被醉死鬼一把拉住,
口里喃喃呐呐的骂道:“你是甚么人,敢踢老爷这一脚?”钟馗待要杀他,
是个醉汉,只得说道:“俺姓钟,待怎么?”醉死鬼说道:“你是大盅是小
盅?大盅也不怕,小盅也不怕。”钟馗道:“快放手!俺要杀人。”醉死鬼
道:“你要掷骰儿么?俺就一点一盅买上,任你要赶老羊、夹蛋、打罗罗、
翻公、拍金、打正快、斗狗头,俺都会。”钟馗急得暴跳,他只是不放。钟
馗伸起拳打他,醉死鬼道:“你不掷骰,要划拳么?”于是三呀、五呀的,
喊天叫地,闹个不了。钟馗又恼又笑,只得尽力撒开,回到庵中,带过小和
尚来问色中饿鬼的下落。小和尚道:“小僧委实不知,小僧原在灰葫芦山草
包营楞睁大王手下,倒也言听计从,不想来了个乜斜鬼,与他气味相投,情
性契合,他又嫌我这奸鬼不好,因此心怀不忿。闻得老爷到此,指望投了老
爷,引兵剿除了他。我那山中大王来时,老爷正与黑眼鬼厮杀,黑眼鬼钻入
眼中,老爷没法,我就起了别图之念。忽然遇着色中饿鬼他肯留我,一者想
受他些产业,二者想谋他的老婆,所以与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账。我便
观风,此是实情。至今他的下落,实实不知。”钟馗道:“你既托身于他,
就该始终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既来投我,又迟回观望,其罪二
也;及至那秃贼收你,又要谋他产业老婆,其罪三也。非奸鬼而何?”说毕
一剑斩了。忽听得庵外呐喊摇旗,似有千军万马之状,阴兵报道:“一群醉
汉,不计其数,竟将庵门围了,为头的自称醉死鬼,要与老爷见阵。”含冤
道:“此辈无大过恶,诛之可不胜诛,待俺善劝他一番,再作定夺。”于是
走出庵来,叫醉死鬼说话。那醉死鬼东倒西歪的走将过来道:“请老爷怎么?”
含冤道:“你衣冠不整,廉耻不顾,沉酣于曲蘖之中,潦倒于杯荤之间。名
教中自有乐地,何乃尔不顾仪体?昔仪狄造酒,大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
有以酒亡国者。国且要不保,何况于身乎?譬如快斧伐枯枝,吾未见其不颠
扑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说俺吃酒的不是么?吾闻天有酒星,地有
酒泉,人有酒缘,当日帝尧于钟,孔子百瓢,圣人何尝不饮酒?至于竹林七
贤莫非饮为高么?我朝李太白、贺知章等称为饮酒中八仙。果然饮酒不好,
就该人唾之骂之,为甚至今人犹称之颂之耶?如今俺虽不能称为酒仙,也甘
心做个酒鬼。正是但得酒中趣,莫为醒者传。门外汉不消多说!”说毕倒在
地下,或高声,或醉骂,闹个不了。含冤无法可制,只得回去,对钟馗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一着,须向这边太守讲了,教他出张禁止屠沽的告示。这
叫三日无粮不聚兵,这伙人没了酒吃,自然散去。”钟馗道:“有理。”于
是整冠束带,骑了白泽竟到府中来。知府接至堂上问道:“大人至此,有何
见教。”钟馗道:“贵府醉鬼甚多,俺欲斩他,于心不忍,敢请大人出一张
告示,禁止屠沽。此辈可以不除自散。”知府道:“大人吩咐,焉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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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方在腊底,非祈雨之候,怎好禁止屠沽?”钟馗道:“腊雪占三白,
大人何妨乞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请回,下官目下就出告示。”钟馗
回至庵中,那知府将告示随即张挂出来。不及三日,这伙人莫得吃酒,各自
散去,个个皆醒,只有醉死鬼犹然醉着。你道为何?原来他吃成酒脾胃了,
没酒三分醉。他见众人醒了,他也起来,一步一跌,走入醉乡深处去了。这
醉乡深处,你道如何?
不分贵贱,并莫尊卑。事大如天,尽数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动酒旗
摇,何须征战?酒马常猜兵马歇,若个操戈。平原督邮,应是窖前吏部,青州从事,无过
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独推李白!酒泉郡没奈何还让刘伶。不识不知,恍若唐虞世界,
如痴如梦,伊然混沌乾坤。路虽远而频来,只要三杯到肚;城不关而自入,也须两盏穿肠。
醉死鬼到了醉乡深处,只见那李青莲、崔宗之、毕吏部、贺知章,还有
山涛、向秀、阮籍、阮咸、刘伶、嵇康、王戎等:或弹琴子松荫之下,或敲
棋于竹林之中,或抱膝长吟,或观玩宇宙,或临水以羡鱼,或仰山而看鹤。
见醉死鬼仓皇而来,众仙问道:“汝是何人?来此何干?”醉死鬼道:“小
人颇能吃酒,不意醉中干犯了钟馗,所以逃遁至此。”众仙道:“你既能吃
酒,便不俗了,你何不与他讲讲我们酒中的高旷,他自然另眼相觑。”醉死
鬼道:“不讲还好,只因讲了一番,反令知府禁止屠沽,弄得我粮草俱无。
把一伙同伴都散了,他还恶言恶语,拿着一口剑只要杀我,怎么敌他得过?”
众仙大怒道:“这等可恶,我们何不与他辩论一场,教他也晓得我们做酒仙
非寻常可比。”于是一齐离了醉乡深处,竟到悟空庵来。钟馗道:“列位先
生,何以至此?”李青莲道:“闻足下甚贬我辈,特来辩之。”钟馗道:“俺
正欲领教。”李青莲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
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等花朝
月夕,但以酒为事,博眼前之欢娱,消胸中之块垒。足下俗物,焉能知此中
之趣哉?”钟馗道:“先生爱饮,诚高旷矣!当日安禄山之乱,先生何不以
酒而退?而反为永王璘所累耶?若使无子仪、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
无补于国事,下无救于身家,亦乌在其为高旷矣!”李青莲羞惭而退。毕吏
部道:“你说李青莲饮酒无益,那清平调三章何尝莫非酒中来者?足下不饮
酒,请问诗稿能如李青莲否?”钟馗道:“尔莫非槽前盗酒几乎?以朝庭一
命官,潦倒赖为口腹之欲,趋狗盗之行,尚敢扬眉吐气向人辩论耶?”毕吏
部满面通红,不敢再说。崔宗之、贺知章一齐愤然道:“毕公盗酒,正是文
人韵事,尔反以为狗盗,是何见解?”钟馗大笑道:“圣人云:细行不谨,
终累大德。若以盗酒为韵事,何非莫韵事乎?”崔、贺二人无言可对。山涛
等齐声道:“你说饮酒败德,古今帝王相传,为甚冠婚丧祭,总不废酒?”
钟馗道:“冠婚丧祭之礼,饮不过三爵。岂若尔等终日沉醉,败坏威仪?山
公大节有可恕。至于公等,或居丧而饮,或荷婚而饮,缘饮而丧其身,向非
祖士稚、陶士行诸公,安能救晋室之乱乎?止可算名教中罪人而已。”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