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孤苦,终日只以吟诗作赋为本。不想此诗与彼丝不同,吟下盈千累万,
却作不得衣裳,遮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下满案盈厢,却立不得产
业,当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计全无,看看穷得到底。待要寻亲戚,
那亲戚不惟不怜我,而反笑我。待要靠朋友,那朋友不说难求他,并难见他。
因此撇了桑粹,四海遨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俺迂疏,那糟
腐的又嫌俺狂荡。后来游至都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天比,
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拿他儿子做状元,贺先生见文
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公。朝
廷就把贺先生罢职,就将俺革退。俺想半生流落,才得知遇,又成画饼,命
薄如纸,活他何益?因此气愤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
庭,恰直主人索辅。俺今辅佐主人,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嚎陶痛哭。
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的与俺无异,俺今日权拜你为行军司马,待功
成之后,奏知上帝,再讨封爵何如?”含冤拜。只见负屈久已在那里落泪。
钟馗道:“看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胜屈情。”那负屈揩了揩泪说道:“俺
① 铗 (jiá,音颊)——剑把。
② 田文——即孟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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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本是将门之子,自幼爱学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能。怎奈时蹇 ,屡举不第,
后来投了舒翰,那年吐番作乱,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后军。安禄山失了
机,陷入贼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面
情,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将不听命之过。遂奉旨将俺斩了。俺这段
奇冤,无处申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惜此以泄胸中之愤也!”钟馗道:“可
怜,可怜!俺拜含冤为行军司马,就拜你为开路先锋。”负屈倒身下拜。谢
毕坐下。二神又问钟馗始未,钟馗从头至尾,一一说了,二神不胜叹惜。正
是: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正欲整动阴兵,向前走路。只见个小
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红帖子往后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
拿来我看!”那小沙弥将帖子呈上,写的是“年家侍教生,独我尊顿首拜”。
钟馗问道:“此人是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
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人传帖拜的么?”小沙弥
道:“老爷不信,你看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不信,问他端的,便知其详。”
钟馗闪在一旁等候,只见果有一人进来,看他怎生模样?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几生头顶心边;一双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谈笑
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之内,任彼峥蝾;满心快意,俨然四
①
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顶虱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虼 蚤皮,正算的设其衣裳。
两个小童,高呼大喝,一匹瘦马,慢走缓行。正是:
猫儿得意欢如虎,蜥蜴装腔胜似龙。
原来此人好捣大,今日来要捣骗这些和尚,不料遇着钟馗。钟馗看他举
动,又看他装束,不觉勃然大怒。提起宝剑,劈面就砍,道:“我把你这个
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竟敢大胆欺人!”那人闪在一旁,呵呵大笑道:
“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可说俺如何不通,怎么欺人?若说的
是了便罢,稍有不是,决不与你干休。”钟馗道:“且不论你衣冠僭分,举
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侍教生的帖子拜他,
是你通文达理,谦恭自处的勾当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憨,若说起俺
的根由,只怕有俺坐处,莫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
洞诵经。后来他作了西方尊者,俺占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其尊无
二,掌天立地大将军。所以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
自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海五岳龙王等众,益发不敢正
眼视俺。俺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因他是个和尚,不好下看。且又下一个教
字,这算做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
钟馗听他说了这许多荒唐言语,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果有些
本领,才这等扬眉瞪眼,踌躇了一会说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只是你
无有兵将,俺若杀了你,显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你交锋。”
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再来,捉也不迟。”说毕竟脚不
蹅地,从半空中去了。钟馗对含、负二神道:“看这去有些神通,也不敢定?”
含冤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负屈道:“公何可疑?”含冤道:
“他拜弥勒古佛,是尊泥像,绝无动容周旋,如何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
① 时蹇(jiǎn,音剪)——时运不顺。蹇,艰难。
① 虼 (gè,音各)——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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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掌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论,《缙绅》上并无此等官爵,《幽怪录》上,
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
谓尊之极矣。就该有仪卫侍从,护法诸神,怎么只一匹瘦马,两个小童而已?
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又无实迹可凭。”钟馗道:“司马所疑极是,
俺如今待要寻的他去,把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
不斩,又恐他将来做祸,如之奈何?”含冤道:“这也易处。俺如今装作个
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的实,诛他未迟。”钟馗道:
“有理。”含冤就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一件水合道袍,束一条黄丝绦子,
换了两只猪嘴鞋儿,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虎撑,别了钟馗,信步而去。
走够数里远近,只见前面一溪流水,几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
栏,着实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上,不数儿家彩漆床。
这含冤正走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轻风飘逸,绿水潆洄的光景。
忽有一个白发者者,走上桥来,将含冤相了两相,拱手道:“足下莫非擅歧
黄之术么?”含冤道:“公公问俺怎的?”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
号仙根,就在此村居住。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只有一女。近来不知怎
的,只是发寒潮热,晚间自言自语,倒象见鬼的一般。敢屈先生一诊何如?”
含冤正要问他消息,遂满口应允,随着通风,一步步走入村来,只见那:
几间茅屋,一带土墙。扇车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细狗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铜炉
排设,枣牌谷穗,权存作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林中几群乌鸦闹斜阳。还
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妇头蓬上戴花。
那通风将含冤引到他女儿屋里,含冤也不暇看那女儿容貌,只顾低头假
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有邪气,眼药无益。俺知道你这里有
一位掌天立地大将军么!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除了妖邪,到教俺医人调
理?”那通风道:“俺这里并无掌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含冤道:
“俺亲眼见过的,怎么就莫有?”通风道:“先生见他甚么模样?怎生打扮?
说来俺听!”含冤遂将如何拜佛,如何穿带,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
是此捣大鬼。”含冤道:“怎么是捣大鬼?”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
他就是孟子所说那个齐人的后世。他也有一妻一妾,因他妻看破他的行藏,
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来到俺这里。初来时,凭着他捣大的伎
俩,因此人人尊重,个个仰扳。后来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如今都
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改作过往客人,或骗些财物,及诓些酒食。还是
你们正气,不曾入他的圈套,何尝是甚么大将军呢?”含冤道:“既是这样
人,他戴的紫金冠,穿的白花袍,一定也是骗的?”通风道:“说起他这穿
戴,益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关战吕布的故事。戏班中赁些东西,
及至赛完,与班中送去,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
认,只得社内陪了,他瞒过敝村,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昨日他
在俺当铺内借的,但不知那匹马,与两个小童,又是何处骗的?只知他在外
边捣大,不知他妾今早已饿死在家中。”含冤听了这席话,己明白了捣大鬼
的根由。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罢,这捣大鬼往寺中拜弥勒
古佛,寺中正有一位钟老爷是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钟老爷的辅佐。钟老爷见
他轻狂,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鬼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去。老人家,
你既知他的伎俩,烦你授我个破他的法子。”通风道:“破他的法子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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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杀他伐取,他捣大惯了,决不肯服,定邀合他些伙伴来与钟馗老爷作敌。
等你们交战之际,老汉去站在高处,大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