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请人来罢!”
少刻,沈襄入来,看见他姐姐早哭的雨泪千行,先与体仁叩拜,次与沈小姐叩拜。沈小姐拉住,大哭起来。慌的体仁乱嚷道:“哭不得,哭不得!休要与我哭出乱儿来,不是顽的!
“拉沈襄到房内坐下,姐弟二人揩拭了泪痕。沈小姐问他父亲沈练被害原由,沈襄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两人又大哭起来。
急的体仁这边一拉,那边一推,恨不得将二人口唇割下,直闹乱的不哭了方休。次后说到金不换救命赠银话,沈小姐道:“天下原有慷慨义气、不避祸患、救人的好男子!若是你投河时遇着你姐夫,十个定淹死九个了!”体仁道:“我是为大家保全身家计,但愿不弄破为妙。据你这样说,我不是嫌厌令弟来么?”一边着收拾饭,一边走至外面,将门斗并新买的一个小厮,和厨房做饭、挑水的二人都叫来,特特的表白了一番,说:“适才来的是一从堂兄弟,并不是亲戚,你们都要明白。”说罢,入内室,又叮嘱沈襄改姓为叶,着叫他大哥,叫沈小姐嫂子。见两人都应允,方才略放宽了些怀抱。
沈小姐为兄弟初到,未免日日要买点肉吃。体仁最是俭省,一年四季,只有祭丁后方见肉;非初一、十五,若买了豆腐也要生气。沈襄一连住了五天,到吃了二斤半肉,白菜、豆腐又搭了好几斤。体仁嘴里虽不好说,心上着实受不得,日夜砣绉着眉头,和家中死下人的一般。想算个安顿沈襄的地方,又不知他有何才能,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马脚,于己不便。又想及沈襄曾教过学,便欣喜道:“日前本地绅衿周通,托我与他留心一学问渊博先生,教读他儿子周琏。那周通六七十万两家私,且是个候补郎中。沈襄有了破露,他的身家甚重,只用他出钱料理,连我也无事了。”
想到此处,急急入来,问沈襄道:“你日前说教过学,可教的是大学生、小学生?”沈襄道:“大小学生都教过。”体仁道:“想来你的八股是好的了?”沈襄道:“也胡乱做几句,只是不通妥。”体仁道:“我此刻与你出个题目,你做一篇。
“沈襄道:“若必定着我出丑,我就做。”体仁见不推辞,甚喜,口中便念出“浩浩其天”一句来。不意沈襄腹内融经贯史,又是极大才情,此等题素常都是打照过的,随要过纸笔来,没有一顿饭时,即写真送体仁过目。体仁是中过乡试第三名经魁的人,于八股二字奇正相生,大小无不合拍;只因他屡下会场,荐而不中,又兼家贫,才就了教职。自知命里没进士,因此连会场也不下,恐费盘缠。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数的名土,今见沈襄下笔敏捷,又打算着此题难做;将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口中不言,心内说道:“这小子完得这般快,不知胡说些什么在内。”只看了个破承起讲,便道好不绝,再看到后面,不住的点头晃脑,大为赞扬。将通篇看完,笑说道:“昌明博大,盛世元音也。当日岳丈的文字,我见过许多,理路是正的,不及你当行多矣。只可惜你在患难中,只索将解地二元让人家罢了。
“又怕沈襄于此等题目,素日做过,又随口念出一题道:“虽不得鱼”着沈襄做。沈小姐道:“做了一篇,好就罢了,怎么又出题考起来?”体仁道:“你莫管。”沈襄做此等题,越发不用费力,顷刻即就。体仁看了,喜欢的手舞足蹈,向沈小姐道:“令弟大事成矣!”沈小姐道:“什么大事可成?”
体仁便将周通日前所托详说,又道:“只是他儿子的文字,素常都是我看,每年总有五六十两送我,还有衣服、靴帽之类。
我若将令弟荐去,他就不用我了。为自己亲戚,也说不得。”
沈小姐道:“此举极好!只怕他已请了人,便把机会失去。”
体仁道:“目今他儿子的文章,还都是我看,那里便请了人?
就请人,也要请教我看个好歹。”沈襄道:“这周通佩服姊丈,想来他也是个大有学问人。”体仁笑道:“他有什么学问?不过以耳作目罢了。刻下他儿子不过完篇而已,每做文字,还是遇一次有点明机,一次便胡说起来。人物到生的清俊不过,若认真读书,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只要请好先生教他。”沈小姐道:“既然他父子都不通,还认得什么好丑?你为何两三番考我兄弟?”体仁道:“他父子虽不通,他家中来往的门客却有通的。诚恐令弟笔下欠妥,着他们搬驳出来,将令弟辞回,连我的脸也完了。”沈小姐道:“事不宜迟,你此刻就去。”体仁道:“今日天色还早,我就去遭罢。”随即到周通家去。
至日落时,还不见回来。沈小姐甚是悬结,只怕事体不成。
只等到定更后,体仁半醉回来。一入门,先向沈襄举手道:“恭喜了!”沈小姐道:“有成么?”体仁道:“我一到他家,便留我吃便饭,却是极丰盛的酒席。席间,我将令弟学问赞扬的有一无两,怕他不成么?已面订在下月初二日上馆,学金每年一百六十两,外送两季衣服。今日就先与了五十两,作添补零用之费。”说着,将银从怀中掏出,放在桌上。又向沈襄道:“你到他家,吃穿俱足,要这些修金何用?不如都支出来,让穷姐夫买点米吃吃,岂不是好?”沈襄道:“我原是苟延岁月人,只不饥不寒,得有安身处足矣!要那修金何用?我身边还有金恩公送我的几十两银子,也一总与姐夫留下罢。”叶体仁听了,喜欢的心花俱开,随即出去说与朱清:“此后日日加六两肉与舅爷吃;若剩有未吃尽的肉,只用添买四两亦可。像此等调度,全要你留心。”嘱咐罢,入来向沈襄道:“还有一句要紧话,休要到临期忘记了。我已向你东家说过,你是我从堂兄弟,名字叫做向仁,你须切记在心!”沈襄唯唯。
次日,沈襄从行李内,将不换送的银子,取出六十四两,送了体仁,把骑来的那驴儿,也送了他。体仁大喜收受,说道:“你今日将驴儿送我,就是我的了。我说也不妨:几天草料,吃的了我心上甚慌!我实用他不着,早晚卖了,得几两驴价,贴补贴补也好。”沈襄笑了。沈小姐道:“亏你是个读书人,怎爱钱到这步田地?”又道:“周家是个大富翁,我兄弟到他家,衣服、被褥平常了,他便要小看我兄弟。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你收不得,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被褥罢!”体仁乱嚷道:“不成话了!谁家寒士,还讲究衣服、被褥?越穷人越敬重。”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嚷了两天,终被沈小姐作主,着朱清拿办买一切,又叫了两个裁缝做妥。将体仁几乎疼死,饶还是沈襄的银子。
到了初一日,周通家先下了两副请帖,初二日亲来拜请体仁送沈襄入馆。周通领儿子周琏拜从,设盛席相待。体仁至灯后回家。自此沈襄便教读周琏,一家上下通称沈襄为叶师爷。
万年县虽是个小县分,此时风气却不甚贵重富户,重的是科甲人家;每题起周通,便说他是臭铜郎中。止是见了周通,和奉承科甲人一般。周通听在耳中,心上甚恨这“臭铜郎中”四字;因见他儿子周琏生得聪慧俊雅,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想他中会,出这“臭铜郎中”之气。虽一年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他也愿意,只怕把他儿子教不通。先时请了个举人,叫张四库,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教读周琏,只教读了一年多,学院到广信,周琏彼时才十八岁,不知怎么便进了学,张四库到得了四五百两谢仪。周通得意到极处。谁想张四库便中了进士,做翰林。周通大失所望。他久知儒学叶体仁是个名士,因此连先生也不请,恐怕教坏他儿子。只教体仁看文字。今请了沈襄,打算着体仁所荐,必不错;又问明是个秀才,心上有些信不过起来,诚恐学问浅薄,教坏了儿子,须藉众人考验。随烦朋友们牵引本县生童,起了个文会,每一月会文六次,轮流管饭,家道贫寒的,或四五人管一会,七八人管一会不等;惟周通家不轮流,每月独管三会。会文也不拘地方,虽庵观寺院,亦去做文字。会了两三次,通是沈襄评阅。人见沈襄批抹讲解甚是通妥,况又是本学叶师爷兄弟,越发入会的人多了。
这日该本城文昌阁西老贡生齐其家管会。他家道也还有饭吃,只因他一生止知读书,不知营运,将个家道渐次不足起来;却为人方正,不但非礼之事不行,即非礼之言亦从不出口。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齐可大,为人心地糊涂,年已二十四岁,尚未进学;次子才八九岁,叫齐可久,他还有个女儿,名唤蕙娘,年已二十岁,尚我夫家,生的风流俊俏,其人才还不止十分全美,竟于十分之外要加出几分,亦且甚是聪明,眼里都会说话。这齐可大也在会中,诸生童一早都到齐家庭上。齐其家出了两个题目,大家各分桌就坐,一个个提笔磨墨,吟哦起来。
这齐其家庭房前后都有院子,前后俱有窗槅。庭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庭房后面的窗槅都关闭着,为其通内院也。周琏这日辞过沈襄入会,在后面窗槅内西北角下,面朝着窗槅做文字。
齐贡生家闺女蕙娘,听得诸生童俱到,便动了个射屏窥醉的念头。趁老贡生在外周旋,他母亲庞氏厨下收拾饭菜,便悄悄的走出内院。到庭房北窗外,先去中间用指尖挖破窗纸,放眼一觑:见七大八小,到有五六十个,虽然少年人多,却眉目口鼻都安顿的不是步位。即有几个面皮白净的,骨格都不俊俏,且头脸上毛病极多。又走到东北角窗外,也挖破窗纸,看了看,总是一般,心上委决不下。回身到西北角窗外,也挖开窗纸一觑:这一眼,便觑在周琏脸上,不由的目荡神移,心上乱跳起来。那里还肯罢休?从新把窗纸挖了个大窟窿。用左右眼轮流着细看。周琏正握着笔,凝着眸,想算文理,猛然回过眼来,见窗外一个雪白的面孔,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