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咒骂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北京来?为什么要来招惹菜仁
夫妇?我老四海这三十几年来是从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却欠下了天
大的人情债,将来可怎么还呢?更可气的,这两口子的自尊心都跟
金字塔似的,古老、结实、体积庞大。任凭你有多少钱也买不走也
搬不动,怎么办呢?
方惠手脚麻利,老四海的后背、腋下、肋骨不一会儿就焕发新
春了。她大喘了口气,使劲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几把:“真够脏的
,赶紧躺下吧。”
老四海顺从地钻进被窝,小孩似的问道:“嫂子,我菜大哥这
几天忙什么呢?昨天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就要出去采购,难道有活
动吗?”
方惠将毛巾摊开,搭在暖气上,嘴里道:“你菜大哥的一个同
事升官了,他们食堂啊今天要庆祝庆祝。”
老四海笑着说:“是不是从副堂长升到正堂长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侦的,从外地调来的,他和你菜大哥关系
不错。头半年在郊区挂职锻炼,一回来就升副局长了。唉!”说着
,方惠叹息了一声。“你菜大哥这人呀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
友,以前总是他变着法地帮人家,可人家一旦发迹了升官了,就不
怎么来往了。张扬是例外,他老想请你大哥吃饭,他说你菜大哥有
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这些人都是狗眼看
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气里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块抹布,边擦桌子边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钱的
,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他
说:人有了本事难免会居高临下,咱的眼睛不能往向上看。”
老四海唏嘘一声,菜仁的确是这个心思。
方惠接着道:“所以我估计呀,老景当上了副局长,他们的来
往也就到头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点头,突然觉得一枚细针直直地扎进了屁股,
他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谁?谁升副局长?”
“老景。”方惠指着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对了,老景
也姓老,和你是一个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脸上抹了几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动掩饰
过去:“啊哈,我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家人姓老呢。”
“我们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你菜大哥回来说,他在海南认
识了一个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觉得挺新鲜的,天底下还有姓老的
呢?后来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个不错的警察,挺有
责任心的,法律意识还特别强,是他们局里的名人。你想想,人家
从一个小县城的普通警察干起,升到省城又调进北京,现在又当上
副局长了,没点真本事,行吗?”方惠的话里话外全是钦佩,听不
出一点无可奈何的酸气。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县城里的老景还能有几个呀?此时他突
然从心底油生一股豪迈来,我老四海绝不躲着你,我看看你能把我
怎么样?有本事,咱们就斗一斗,射雕?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避并不意味着主动找上门去
。反正老爹四十五岁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让他抓起来,我也值
了。
这时女医生来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不
能疲劳过度,也不能洗澡。于是方惠搀着他,二人决定去花园转悠
一会儿。
病号楼是朝东的,花园是医院的西侧。老四海这才注意到,花
园墙外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春天即将逝去,山色半青半黄的,如
一群正在褪毛的驯鹿。
山风如一杯凉茶,老四海立刻有精神了。二人在花园里聊了一
阵儿,方惠告诉他:中午要回医院领工资。老四海难堪地说:您已
经照顾我五六天了,工作都给耽误了,医院要是追究起来怎么办?
方惠说:给谁干都是一天60块,你给我300块钱不就完了。
老四海翻着眼珠想了一会儿,终于大彻大悟了,这就是君子之
交啊!
方惠临走前告诉老四海:菜仁和方竹没准下午会过来。方竹一
直哭着喊着要来看他,这孩子最近的心态不太好,希望老四海帮忙
劝劝她。老四海满嘴答应,他清楚,方竹不过是不想上大学。
方惠走了没多久,老四海便从窗户里看到菜仁和方竹的身影了
。二人穿过医院大门,相互指点着,似乎正在发生争执。老四海心
道:看来方竹这孩子不买菜仁的账。这就是做好人的结果,连孩子
都不怕你。
菜仁和方惠颇有些异曲同工。菜仁也带了一大包吃食,拼命往
老四海嘴里塞,直到将他的腮帮子填满为止。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
嘴闲出来,大声道:“停止,马上停止,你别把我撑死。”
菜仁指天画地道:“我一看见你能吃东西了,心里就别提多痛
快了,人有了食欲就什么病都不怕了。”
老四海笑着说:“我听说回光返照的人都挺能吃的。”
方竹哈哈大笑,菜仁使劲跺了下脚:“胡说八道!”
第十二章 神龟虽寿(3)
老四海看他真有点急了,赶紧说:“我是闹着玩儿的。”
菜仁晃着脑袋说:“唉,你是不知道,那天简直要把我们两口
子吓死了,手机一个劲响却没人说话,我估摸着你是出事了。等我
进门一看,我的天!盆朝天碗朝地,满地满床的血。你倒好,人事
不知,四仰八叉地躺着呢。我还以为是出了人命案呢,差点报了警
。”
老四海不好意思地对方竹说:“你爸爸又救了我一次。”
方竹不大服气地说:“我妈说了,是你命不当绝。我把你的生
辰八字告诉我同学了,他给你算过了,说你是天生的富贵。”
“你同学会算命?”老四海笑道。
“他会占星术,能根据星座走势预测未来。”方竹说得极为认
真。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仁却板起面孔道:“你们小小年
纪就什么命啊,运啊,星相啊,全是歪理邪说。对了,我还忘了说
你了,上回你弄回一本黄历来,你们有点儿正经的没有?不好好学
习,一天到晚地琢磨什么呀?”
方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说8341部队是怎么回事?”
菜仁急道:“我怎么知道?那番号也不是我定的。”
方竹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我不参加
高考,我就不能参加,即使参加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敢?”菜仁怒了,他顾不得身在病房,一嗓子吼了出来。
“您安静一点,这是病房!”方竹撅着嘴要跑。
老四海立刻站起来,叫道:“你等等,方竹啊,老叔叔给你算
一把,老叔叔也是高手啊,算得比谁都准。”说着,他向菜仁使了
个眼色。
菜仁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方竹却不信任地说:“老叔叔,你也会算命?”
老四海笑道:“我有居士证,你看看这个。”说着,他果然从
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著名寺院的居士证。
方竹捧着居士证,惊讶万分:“老叔叔,你还是居士呢。”
老四海心道:这东西十块钱一张,你懂什么呀?但他却在脸上
堆满了庄重:“老叔叔是个有佛缘的人。我是五月份去的峨眉山,
山下都快热死了,得穿背心。可等我爬到金顶的时候,挺好的天猛
然间就大雪纷飞了,怪的是雪花只围着我一个人转悠。当时好几个
大师拼命给我行礼,他们希望我能出家,光大佛门。但我觉得自己
俗缘未了,所以就没答应他们,当时大师们都快哭出来了。我只好
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这么一说,才把他们稳住。”
“那你——”方竹瞪了菜仁一眼,指着外面道,“老叔叔,咱
们到外面说去,我爸爸不信这个,别让他捣乱。”
菜仁哼了一声,气得脸都变色了。老四海只得跟着方竹走出病
房,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一片空地上。老四海满心琢磨着,到底用
哪家旁门左道来说服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呢?此时方竹忽然指着前方
道:“叔叔你看,那有座阴宅。”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是厉害,连阴宅
都明白。他诧异地说:“医院里怎么会有阴宅呢?咱们看看去。”
说来的确太奇怪了,坟墓就坐落在医院的花园外围,背后是苍
茫群山,颇有点儿依山临原的气势。它虽然靠着围墙,但那坠满植
物的围墙几乎成了坟墓的背景,而远处的苍山则很像无数矗立的士
兵。
老四海和方竹来到坟墓附近,一眼竟看到墓碑上写着:冯玉祥
将军之墓。老四海愣了一下,难道名震天下的冯玉祥埋在医院里了
?
老四海跑到墓碑后面查看墓志铭,这座规模不大的坟墓居然真
是冯玉祥的。
方竹好地问:“老叔叔,这个人好像挺有名的吧?”
老四海心情沉重地说:“这个人的名气非常大。他原来是吴佩
孚手下的师长,后来组建了国民革命军,把溥仪从紫禁城赶到了天
津。他是西北军的首脑,蒋委员长的结拜大哥。听说二十九军的大
刀队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有一首歌就是给他们写的。”
“大刀队?”方竹很是迷惑。
“在古北口,大刀队一口气削掉了九百颗日本鬼子的脑袋。”
“直接把鬼子的脑袋削掉了吗?”说着方竹跟着做了个切西瓜
的手势。
老四海单掌在空中一切:“没错,一刀一个。大刀枪向鬼子的
头上砍去……”老四海嘻嘻哈哈地唱起来。
“真够炫的!这么说他是八路军了?”
老四海摇了摇头:“他是蒋介石和张学良的结拜大哥,民国三
十年代的三大巨头之一。1946年他去苏联考察,路过黑海时,轮船
失火,给烧死了。”
方竹惋惜地拍了下巴掌:“那是他的命不好。”
“他命好!万一活到后来,他就该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