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什么,菜仁却举着塑料袋嚷嚷道:“老婆,快去做菜。天福号
的肘子,六必居的酱菜,天外天的鸭架子,鸭架子熬汤,稍微加点
儿奶。对了,这儿还有两样半成品,是我从食堂拿回来的。老婆,
快去炒菜。四海呀,按说我应该早早的就回来,可我一个同事去农
村挂职锻炼。我送他,就晚了。对了,我那同事也姓老,和你一样
。”
老四海笑道:“保证不是我兄弟,姓老可不止我一家。”
菜仁道:“那是。”
方惠接过塑料袋,正要进厨房。老四海赶紧道:“菜大哥,我
在飞机上已经吃过啦,肚子还不饿呢。”
菜仁道:“我坐过飞机,飞机上的饭是人吃的吗?”
方惠拎着塑料带进厨房了,菜仁走到老四海面前,上上下下地
打量了他十几眼,然后照着老四海的胸口上便是一拳。“行,真挺
结实的,这几年你小子的变化不大,我可是有点老了。”
老四海笑道:“你虽然比我大十来岁,可我觉得你保证能活到
我后面去,你有福相啊。”
“胡说,你会死在我前面?”
此时方惠在厨房里喊道:“都说他有福相,可我就是没觉出来
,他的福都跑到哪儿去了?”
“菜仁同志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我这人不行,操心太多,
身体的底子也不好,我爹才活了四十五。”老四海道。
菜仁忽然严肃起来:“没错,你要是老跟黑社会打交道,就是
早晚的事。”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的,兄弟现在不和他们玩儿啦
,我现在走正道儿了。嘿嘿,咱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个。”说着,
老四海解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本书来。“这是我写的,在南方卖
得挺好,多少挣了点钱。”
“你写的?”菜仁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书:“
这本书真是你写的?”老四海点头。菜仁勉强咽了几口唾沫:“我
的天!你都写书啦,我还是头一次认识写书的人,作家是我的朋友
啊!这真是,真是想不到啊。”
老四海立刻在脸上布置了一层谦虚。“写书无非是一种挣钱的
手段,我这是开发剩余价值呢。”
“我倒想开发剩余价值呢,我没有,我写不出来。”说着菜仁
捧着书,飞快冲进厨房,冲着方惠的耳朵大叫道:“老婆,老四海
写书啦,老四海当作家啦,咱们家来了个作家。”方惠也是异常惊
讶,但远没有菜仁兴奋:“是吗?怪不得方竹说他不是一般人呢,
还真不是一般人。”
老四海觉得脸皮迅速膨胀起来,毛细血管的尖端眼看就要破皮
而出了。他不仅脸上火烧火燎的,连脖子都烫手了,到后来两条胳
膊都无缘去故地痒痒起来,想抓却又不好意思。
第十章 一山二贼(3)
这本书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写的。前年老四海在乌鲁木
齐的一个书摊中发现了一本市井小说《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
内容是一个骗子破坏军婚的故事。老四海觉得小说写得还可以,但
从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后来他在各种媒体上搜寻作者和这本书的
消息,却发现作者和作品都没什么名气,这种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没
的,于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头。老四海这辈子拥有过无数个
身份,显赫的,富贵的,威严的,和蔼可亲的,人面兽心的,却惟
独没做过文化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准在中国的众多骗子
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于智力水平绝对是第一的。老四海从来
是想干就干,于是找了个录入员,将小说内容全部输入电脑,然后
又在当地找了家小印刷厂。排版、出片、印刷、装桢,一通忙活,
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业的内幕。
花钱可使鬼神,何况人乎!一个月后,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装祯
精美的小说,内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书名则换成了《不是我
不小心》,作者名字虽然还是庸人,但照片却堂堂正正地变成了老
四海。这种书就是地下图书,是盗版的一种,但由于一切都是冠冕
堂皇的,估计连业内人士都很难分出真伪来(除非是去出版社查书
刊号)。
老四海自费印书并不是为了卖钱,他是要赢得一个荣耀的身份
。书印出来后他曾经对天发誓,万一碰上了作者,就给他二百本书
的版税,算是补偿吧。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废酒瓶子
还多,很难分辩出真假来。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饭时大多把
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额外的机会往往会首先光顾文化人,比如
饭局,比如场面,比如艳遇。所以这次来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
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现。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
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
。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
。“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
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
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
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是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像北京人。
”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恬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
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
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地盯着他把
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
那年我在海南混惨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
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了一个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
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
?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
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
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
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
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
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
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
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
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
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
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连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
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
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
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
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
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
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
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
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
他当成救命恩人。
说到这儿菜仁忽然问老四海道:“你见过死人吗?”
老四海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
死了,可回家时他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电视里倒经常有死人的画
面,估计都是假的。最后老四海颇有点难为情地说:“没见过。”
菜仁叹息着说:“应该见一见。只有见过死人,才知道生命的
价值。我是见过啦,见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冲锋,我们就躲
在洞里喊炮兵。越南人冲上来二百多个,炮兵一口气就打了两千多
发炮弹,结果是胳膊、大腿满天飞,树杈上挂着半个脑袋。后来我
觉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个耳朵来。我这心里呀别提多难
受了,都是两肩膀顶一个脑袋呀,何苦呢?折腾什么呀?人和人能
有多大的仇啊?哎,都打成这样了,可我们洞有个东北兵就跟跳大
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还号称要火线立功,弄得我心里呀是没着
没落的,就像一口气喝了两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说见过死人就知道生命的价值了吗?”老四海犀利地
抓住菜仁言语间的漏洞,难道跳个大神就意味着通晓生命价值了吗
?
菜仁显然没想过这个环节,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是啊,应该
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啊。从战场回来,我看见谁家的孩子都跟自
己的孩子一样。”
第十章 一山二贼(4)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见了死人,心肠就软了,但那
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肠软的人也许能成天使,心肠死硬的人就成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