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连都好吧?”他问。
“谢谢领导关心,挺好的。”连加峰说。
没多说,彼此心照不宣。
后来他们时有联系,主要通过电话。连加峰不时主动联系大主任,谨致诚挚问候,问一问有何交代。大主任忙的话,两句话了了,大主任不忙且有兴致,就多聊两句,谈一谈基层情况,讲一点领导感兴趣的,帮助领导掌握情况,也加深对自己的了解。一来二去熟了,易广偶尔也会问一些情况,或者交代一些小事情,连加峰都办得很清楚。他从不给大主任找麻烦,直到关键时刻。
两年前,连加峰所在的市接到任务,要挑选数名干部到西藏工作,下到对口支援的县任职。按规定本批援藏干部在藏工作时间为三年,到期返回本市。连加峰报了名,要求到西藏去。他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比其他人有利,经过努力,市里这关过了,同意上报省里,但是列为第二人选,因为进藏干部挑选要过体检关,他在体检时被查出一些小毛病,只能屈居第二。这时连加峰给易广打了电话,请求关心。
“去任什么?县委副书记?”易广说,“平级,没提拔嘛。”
连加峰说他没想提拔,他就是想去西藏。
“为什么呢?”易广问。
连加峰说办公室干久了,想改变一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留在这里就不能改变,不能做实事吗?”
连加峰说领导说得不错,只要想办事,在哪都一样。但是自己确实想去西藏,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就是一门心思特别想去。他是考虑了很久,才下决心给易主任打这个电话的。
“给领导添麻烦了。”他说,“要不是非常渴望,真不好意思找您。”
易广笑了,说小连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响应号召报名到艰苦的地方去工作,又不是伸手要名要利要官要提拔,这有什么不对的?关键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得准备吃苦,高原环境会比想象的还严峻,工作开展难度会比想象的还大,自己的小家庭也会碰到一些突出问题。不要一时冲动。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他问,“或者最近又有新的‘调研成果’了?”
连加峰忙说没有,工作顺利,一切正常,领导们很关心,单位里很协调。夫妻关系良好,家庭稳定,并无麻烦。自从那次被易主任逮住之后,他小心多了,不敢胡乱调研,再开“不如太监”那类不得体的玩笑。没什么问题的。
易广笑,说行了就这样吧。
结果连加峰胜出,心愿得遂。易主任帮了忙。
连加峰到西藏之后还那样,隔一段时间给易广打一次电话,遥致雪域高原的问候。领导对小连很关心,总是询问身体如何,流鼻血没有?头晕吗?吸氧不?血压和心跳怎样?连加峰说海边的人忽然到高海拔地区工作生活,高原反应免不了的,适应了就好,感谢领导,他没问题。
那年年底,连加峰去了北京,意外地与易广相逢于首都。连加峰不是自己一人到北京,是跟着自治区和地区、县里一批人去,找国家几个主管部门办事。其中一个晚上,他到本省驻京办找人,在那里听说易主任来了,省长到京开会,主任随同处理公务,就住在驻京办的宾馆里,已经来了两天,明天一早动身还省。连加峰赶紧去敲易广房间的门,就这么见了面。
易广很高兴,问连加峰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到北京做什么?连加峰赶紧汇报,说是来争取一个项目,拟修一条公路。他那个县地跨雅鲁藏布江两岸,南岸交通尚好,北岸很差,制约了经济的发展。当地群众多年来盼望修一条北线公路,因条件艰巨难度大投资大,一直未能上马。连加峰到任后负责此事,经过各方的努力,已经有所进展。目前项目报告已经上送国家主管部门,连加峰他们一行此次到京,就为了这事。
易广问:“办得顺利吗?”
连加峰说遇到一些具体问题,他们正在想办法。
“需要的话你再找我吧。”易广听了情况,发了句话。
所谓好事多磨,那一回连加峰在北京,事情办得并不顺。他一直记着易广留的那句话。易主任认识的人多,能这样发话,肯定有途径可以帮他。类似事情当然最好是自己想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人家大主任找麻烦,连加峰很清楚。后来看看确实没辙了,连加峰硬着头皮,最终还是找到了易广那里。就在这年年底,他从西藏返回家乡休假过年的期间。
年前他去了省城,事前给易广打电话简要汇报情况,请求一见。时逢年关,省长极忙,易主任当然闲不下来。他对连加峰确实不错,听罢情况也没多说:“你来。”
连加峰在省城等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机会来了,易广吩咐一位处长打电话,要连加峰当晚五点准时到绿州国宾馆主楼。连加峰是办公室出身的,知道那地方不太寻常,他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独自守候于国宾馆的会客厅里。半小时后来了一位处长,就是打电话约连加峰的那位,连加峰这才得知当晚省长在这里宴请重要客人,易主任陪同,他安排宴会开始前的一小段时间见连加峰谈事情。连加峰不禁纳闷,易广如此安排很特别,就不能另找个不太敏感的场合见面吗?半小时后易广到达,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连加峰这才明白其中究竟。
这位女子就是陈戈,当晚省长的贵客之一。陈戈穿武警制服,少校军衔,身份为省武警总队的参谋。她三十上下,中等个,挺漂亮,加上军服挺括,气质格外特别。
“路上跟小陈提到你的情况了。”易广给俩人做了介绍,指着陈戈对连加峰说,“我到里边看看安排情况,你们先聊。”
连加峰明白了。他站起身立正,向年轻的女少校敬礼,迅速从包里抽出一条哈达,甩开,两手平端捧到陈戈面前,毕恭毕敬挂在她脖子上。
“扎西德勒。”他说。
陈戈很平静,说你叫什么?连加峰?听易主任说了,好像进藏没多久?一去就练上了?不容易,这套动作挺熟练的。
连加峰说:“谢谢领导表扬。”
“哪的话啊。”
陈戈参谋一口京腔,声音很好听,说话看似随意,却居高临下,语中略带讥讽。毕竟是初次见面,加上是易广牵的线,她也没太“表扬”连加峰,直截了当就进入主题:“你们那条路怎么啦?”
连加峰给了她一份材料,是有关项目的介绍,她当即把材料退还给他。
“这些事情我搞不清楚。”她说,“我给你一个电话吧。”
她用会客厅茶几上的铅笔,撕了张名片大的记事纸,给连加峰留了个电话。是一个号码加一个人名,人名是祝景山。她说,她会先打个电话交代,连加峰可以在节后到北京一趟,直接跟这位祝景山联系,具体事情他们去谈就行了。
连加峰指着记事纸上的名字说:“请示一下:这位领导怎么称呼?”
“叫他祝局长吧,都这么叫。”她说。
“陈领导的电话也给一个?”
“别这么叫。”
她倒没多说,顺手又写下一个号码。
连加峰知道差不多了,见好可收。他在省长到来之前离开比较合适。他起身告辞,半开玩笑地又把手掌放到额前:“谢谢,敬礼!”
陈戈摆手:“算了吧,一看就没当过兵。少先队员行队礼吗?看了别扭。”
连加峰笑,说以前还真没试过,今天算是急中生智,抄袭少先队员。回头一定赶紧练,保证下一次动作标准,跟献哈达似的。陈戈不觉也笑。
“易主任说你挺能干,还挺有想法,真的吗?”她说。
“一看就不那么回事,对吧。”连加峰笑道,“易主任那是领导厚爱了。其实我就一本事:是是是,对对对。”
“你怎么会到西藏去的?”她问,“喜欢到高原修路?”
连加峰说不是这样。他到了西藏才知道有这么条路需要他去修。当初易主任也问他怎么想的,他说了一堆理由,很重要的一句没敢讲,因为不太讲得出口:除了该做的那些事,他很想借机去看看西藏的一座山,全世界最高的那座。
“珠穆朗玛?”
“就是它。”
连加峰说,老话讲不到长城非好汉。那是古时候的事了。如今去长城很容易,遍地好汉。他觉得这话得改,不到珠峰非好汉,地球上有幸能走到的人估计不会太多。
3
飞机准点到达。连加峰在贡嘎机场外守候,经车简从,身边只驾驶员丹巴一人。
他一眼认出了陈戈。陈戈没穿制服,着便装,一件红色羽绒大衣,别有风韵,没有那身英武的女军人制服,却也依旧挺拔、干练,有军旅之风。祝景山跟在她的身后,连加峰也是一眼认准。他没见过祝景山,判断全凭直觉。连加峰很少认错人,他的直觉总是很准。祝景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跟连加峰年纪差不了太多,三十大几模样,穿风衣,个子高大,脸容英俊,表情冷静,气度特别。
见面时礼仪照常。丹巴捧出哈达,连加峰一一献上,先陈戈,后祝景山。
陈戈知道:“这回不敬礼了?”
连加峰也笑:“陈参谋不穿军装,我就不好汇报演出了。”
他自称挺可惜,说曾认认真真练过几天,请县武装部长当教练,学得动作标准,跟少先队员已经有些距离,快赶上人家美国西点军校的水平,没用上真是遗憾。
陈戈让连加峰再献一次哈达,再说一次“扎西德勒”。她说知道这是祝福吉祥如意,应当留个纪念。她让祝景山用她的相机拍下了照片。
连加峰跟祝景山握了手,说:“感谢祝局长,能在西藏接待您,荣幸之至。”
祝景山嘴角动动,有点笑意,略显吃力。
“这海拔多少?”他问。
“大约是3700米。”连加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