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她见工号隔离板有个缝儿,就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地基坑太大了,大得如同一个干涸的水库,底下几个掘土机,如同电动玩具,民工像一群蠕动的蚂蚁。她正看着,一个戴黄袖章,手里拿着锤子、板子,看样子是看护现场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那人示意让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却见那人有几分面熟,细一看,原来是她先前在厂里工作时同一车间的维修工范志军。
十多年没见,老范还是原来那个老蔫儿样,眼神也没变,不正面看人,闪电般瞭上一眼半眼,又闪电般躲开,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还以为他藏了偷窥的心。他一边补钉隔离板上的缝子,一边聊着闲话,全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三两下补好漏缝,老范的下班时间就到了,廖珍就和推着自行车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还是老厂那点儿事。1993年厂子破产后,七千多职工就散了。偶尔谁谁遇见了,互相一打听,日子也都大同小异,挨饿的不多,暴发的也不多。反正一个个都在挣命,挺忙挺累的。
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廖珍除了知道绿灯盏工号是个集餐饮、宾馆、购物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23层五星级特大项目外,她还知道范志军在这个工号当保管,他老婆田丽丹在一家小饭店打零工,儿子范小强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个部队转业的司机罗大个儿打着、闹着没正经过几年就离了,以后一直单身守着现在已上初中的女儿小琬过。俩人见面没有多少惊喜,告别也没有多少留恋,分手就分手了。
过了一个冬天。
这一个冬天廖珍过得心里发毛,毛活派单越来越少,有时整月吃空单。这十年她只会用一支钩针挽来挽去,从她手上顺过去的毛线、丝线、蜡线、珠光线,聚一起,得用轮船载;她钩出的物件,归成堆,得用火车拉。可是一旦闲下,她凭一支钩针还能干什么呢?
柳树返青的时候,她还是到中街等派单。每领一次空单,她的心都要缩紧一次。她从派活点的台阶上一下来,流淌在中街上购物的什锦人粥,一下就将她舔了进去,把她拥得东倒西歪。她看着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物品,心想自己的钩针大概再也没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单,洗手不干了。
她又来到绿灯盏工号。从围板上找到一条缝,又钻了进去。
一个冬天过去,工号变化很大。楼座子已经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不到边沿的砖城。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上百号民工正上灰、砌砖、绑钢筋,一概忙得蹿火冒烟儿。她想找范志军,范志军竟又拎着锤子、板子走过来。
范志军走到她跟前,俩人相对一笑。廖珍就说钩毛活没法干了,大半时间走空单,她想看看工号有没有适合她的位置。老范一听,又摇头又摆手。他指指工地说,泥里水里的活儿哪是女人干的?好样男人都不上工号!廖珍退出来后想,托人也不该托老范,他哪是能办事的人?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范志军淌着一脸油汗来敲廖珍的家门。门刚欠缝,他就忙不迭地将一个硬皮小本递到眼前,廖珍不解地翻看,却见是一个写着廖珍名字的升降机准驾证。
范志军急不可耐地说:“小廖,明儿上班吧,到工号开升降机去,每月饷钱和我一样,就是钟点长些,24个小时大倒班,不另给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让座,反反复复地问:“什么?什么?”范志军说:“你挺走运,就招几个女工,你偏就赶上了!”廖珍忙问:“我不会开呀,这证件是……”范志军说:“那不算技术活,是人就会摆弄。证是暗地买的,你没参加培训,也考不了,时间也来不及!”廖珍赶紧掏兜:“花了多少?我给你!”范志军直摆手:“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廖珍紧紧攥着那个证,说:“范师傅,到底还是从一个厂出来的,你这么想着我。以后日子长呢,我一定报答你!”
范志军没了语言信号,脸颊憋得红红的,眼神飘里飘忽的。廖珍熟悉范志军那飘里飘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样,生人见了,没事儿也像藏着事儿。可她现在还是感到里边有啥难言的隐情。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重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然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本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傻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
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声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笑,以为打一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虽说工号里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个称呼折磨个够呛。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了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再加上那天俩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个鸡蛋,她给他夹点自己的咸菜,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强大,但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大之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他,接受着他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样肆意地摆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嘎吱有声。她无意中已走进“范嫂子”的角色。
工程一经有了模样,站在工号的任何一点展眼望去,那甩手无边的浩大效果,都会让人眼睛一时没着没落。要是赶上刚卸完楼层模板,就会出现一个足球场似的大平面。卸了模板,紧跟着还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层了,廖珍一面运管子,一面看架子工干活。吴顺手单腿在立管上别了一个麻花劲儿,两手也不扶着,只管拧着丝扣,真正一副猴爬杆的样子。底下他那个本家侄吴青苗,离他有二层楼远,时而向他扔着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分量,翻翻滚滚地朝他飞去,上边的吴顺手单手一接,如同在腿边空气里抓着个果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他抓了一阵,腾出手来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继续在空气里抓果子那样接卡扣。廖珍在货梯上见吴顺手只靠一条腿盘在杆上,身上的安全带也没系,可她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就向胡领班示意。胡领班却不管那个,走过去哐哐一顿敲管子:“吴撒种儿,你身上的安全带留着背孩子用啊?!你不锁在管子上,再罚你一回,让你几袋子尿素钱打水漂!”吴顺手不情愿地锁上安全带,廖珍这才跟他说:“你不上锁,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运沙浆的小工将斗车推下货梯,才欠身从小窗口递出一封信来,说:“这是门口保安带给你的信!”
离她近些的吴青苗伸手接过一看,说:“吴牛子写的!”他将信插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扔上去,吴顺手摘瓜一样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飞来瞟去,动作很大地撕开信,张扬地说:“这小子,屁大个事儿,就动笔头子!瞧瞧,又整这么一大篇子!”大凡工号的民工,早没人动笔写信了。一脚迈进城里,都花百八十块钱,购置一部二手手机,像成功人士那样佩在后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个电话。而家里那边正好相反,各家即便也都安上了电话座机,但那仅是个接听的工具而已,很少有人舍得花长途电话费,往这边打过来。传递信息,大多还靠写信。吴顺手的儿子吴牛,虽然才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作文好,自然成了写信高手。从家里来过三两封信后,里外名声就大了。现在各家娘们儿,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懒得动笔,都托小牛子写信时捎几句要紧的话。这样,在工地上,逢到吴牛来信,这信就成了一份公开发行的小报。吴顺手将封口一撕,乡邻们就纷纷支棱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子的每封来信,除了带来各家的信息,肯定还会换来另外一番啧啧的赞叹:“瞧人家顺手家,祖坟冒青烟,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后准能成大学生!”吴顺手为此也大为长脸。
吴顺手盘在杆子上,擎着信又如往常那样扬声念道:“亲爱的爸爸:您好!和您在一起的大爷、叔叔、哥哥们好!……”念到这,他对周围那些支棱耳朵的乡邻说:“听见没?招呼你们呢!这小崽儿,还他*的挺懂礼数!”人们松动一下脸容,都慈眉善目地龇牙笑笑,算是应了。吴顺手一字一顿地高声朗读:“那天接过您的电话后,奶奶哭了——”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头一下像塞了东西,咽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吴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过信,继续念道:“那天接过你的电话后,奶奶哭了,她说她这是高兴。你说,你们盖的大楼可大了,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