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下去了。当又一个闪电划过时,里面已空无一人了!
突然,她觉出立杆抖得厉害,这抖动细密凌乱,不像风吹的。她警觉起来,没等辨清什么,大风送过来一阵叫声:“廖姐!别害怕——”廖珍借着闪电望去,一个被雨水浇亮了的黑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这黑影距离她还有好几层楼远,仿佛是一条细亮的钻天水蛇。她一下子竟哭出声来:“天呐!吴顺手?!”
已爬到与货梯齐平高度的黑影,朝货梯这边一节一节地移着、跨着,廖珍吓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儿。黑影终于拉住了货梯的边杆,一跃扑进了货梯。
廖珍扯住边杆,惊恐地问:“怎么这样啦?”
看不清面目的吴顺手气喘吁吁地说,工号的总变压器让雷击了,全工地都停电了。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风雨就来了。他一见楼里的人都撤光了,抬头一看升降机停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来。对于架子工来说,从堆满建筑垃圾的楼道里登上十几层,还不如顺杆子爬上去来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亲手架起的,杆子的关节和走向都在他心里。吴顺手想都没细想,顺杆就往上爬,没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风捣乱,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让卡扣划出口子。吴顺手按按小腿,粘糊糊的感觉告诉他伤得不轻。他却毫不在意腿,只急燎燎地说:“廖姐,快!跟我往楼里撤!”
货梯停在两个楼层中间,无论进入15层,还是进入16层,都得在货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脚,往上或往下爬过半层楼,才能抵达楼体的洞口。半层楼的架杆,吴顺手一蹿高就上去了,可廖珍刚有攀援的想法,浑身先就酥软了,她只得死抱着边杆蹲下。吴顺手冒雨骑在她头顶的杆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够那只手,她要稍有闪失,俩人就得一起折翻下去!
蹲缩在货梯角里等雨停,这是廖珍现在唯一可做的。吴顺手没办法,只得又从杆子上滑下来。他不知打哪儿拖进一块编织布,让廖珍披在身上,披在身上也挡不了多少风雨,可她还是觉得好受了一些,她这才看清些吴顺手,他已是浑身泥浆,面目全非。想到他攀爬的架杆都是金属的,很容易遭受雷击,心里又害怕又感激。
在霹雷闪电里一分一秒地苦挨着,终于听到了哐当哐当的砸架子声。俩人腾地站起来,底下有人扯嗓子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他俩便赶紧扯嗓子应答。
四
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开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24小时大倒班,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即使夏天的天气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入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有热度的。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子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儿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儿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的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一个仰儿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你们家里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端着盆,将洗衣水泼到外边,咕哝着:“对。”
“你对你老婆——田丽丹,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将廖珍的鞋刷好摆在窗台上,又咕哝着:“对。”
廖珍声调陡地扬起来,还蛮声蛮气地:“好哇!原来你是两头蒙骗!你到底有没有点儿真格儿的?
范志军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瞎说啥?看你都啥样了,快躺下吧!今晚我不动你!”
廖珍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手脚一顿舞舞咋咋,“呸,你个姓范的!你动谁呀?你个穷酸样,你还包上便宜二奶啦?!”
范志军头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里却在小声嘀咕:“对你好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廖珍不知是怎么睡去的,天放亮的时候,她和他谁也不搭话,不搭话却都变成出蜇的蛹子,一点点蠕动着,最后两个人就绞成了一个人。绞成一个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这样凝固算了,或就这样死去算了!可她到底还是想起紧要的事来了,她赶紧坐起来,求老范给吴顺手弄一顶红色安全帽。老范当即就从库里取出一顶半新不旧的机动用帽交给廖珍,只是得让吴顺手补张借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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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顶帽子到了吴顺手手上时,就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把他两手烫的,左手倒进右手,右手又倒进左手,又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条卷烟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欠条:“我不属于红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吴顺手”。他忘了说谢,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儿,嘴里哼着浪不丢儿的二人转小调儿:“张廷秀迈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更来嗨……”他一步三摇,有意将头上那顶红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戏台上丑角身上耍出的花活儿,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因为那场大雨,也因为一顶安全帽,廖珍再怎么防着吴顺手,到底两人的关系还是比原先近了一层。近了一层,吴顺手就要将心里全部的郁闷向廖姐倾吐。他有时像个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东西纠缠着一个结,那结就是前妻孙彩霞。霞子是他的荣耀,霞子是他的耻辱;霞子是一囤粮食,发了酵,酿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销,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让他落魄碎心……
孙彩霞是吴顺手买来的。
在羊栏寨,最穷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说,这人家受穷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这丫头生得水葱儿般的鲜亮,她见人一笑,粉嫩的圆唇里露出崭齐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儿一瞅,蓝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电着谁。据说当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妈四捆黄烟,便与她妈打了好一阵儿耳语,那女人听罢脸色大变。以后的日子,真就应了那先生的断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舛。先是彩霞子16岁的哥在水库里淹死,隔年身壮如牛的爹,又在一次惊马翻车中压折了腰,瘫痪在炕。一家的日子彻底就衰了。彩霞妈相信闺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话:谁出3000元彩礼,闺女就归了谁。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馋霞子,却都拿不出钱来。只有吴顺手听了,立马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就到城西下煤窑去了。城西煤窑是鲁本田开的,地脉容易塌方,工钱比别处厚。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洞子里爬着背煤,足足背了六个月,挣够了3000块,就赶紧回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孙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岁的孙彩霞当时就成了他媳妇!
他涎着脸,和水葱般的俊媳妇,手拉手又来到鲁煤窑的小矿上。他下洞子,媳妇在伙房帮厨,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这女人腰照样细,脸照样白,蓝瓦瓦的瞳仁照样放电。放电也没电着谁,倒是炖菜的手艺让窑上的黑脸汉子们都叫好。谁叫好也出不了什么岔儿,单是鲁煤窑叫好就出了岔儿。鲁煤窑喜好打麻将,窑上设个局儿,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里每人用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打尖。后来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锅乱炖。炖也没白炖,有偿服务,二三百元的小费就时常揣家来了。吴顺手只顾半夜三更地不停数票子,却没防备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锅乱炖,还和鲁煤窑炖一条炕上了。媳妇和别人好成一个人了,这才把吴顺手气疯了,他哭过闹过,跳脚发狠,扬言非把姓鲁的宰了,把小妖精废了,再一把火把煤窑烧了。可他说都白说了,倒伸手接了鲁煤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6000元,条件是马上和霞子办离婚。他仔细想想,这钱倒是比当年给彩霞子妈的3000元翻番了。他忍着心疼一跺脚,也罢,这花妖克男人,鲁煤窑你算死定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当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馆,喝了一瓶白干,吃了一斤烀肉。
下头场雪那天,吴顺手又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回到羊栏寨,与走时不同的是,身边少了个女人,背上多了个小人芽子……
在工号里吴顺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经验性地缀上一句:“还是咱廖姐好人呐!”廖姐听了不受用,可他却没看出来。他一心希望能为廖姐再做点儿什么。每当雷电一闪,吴顺手就巴不得一个雷再将设备击坏,停电停工,使胆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搁浅,他将再度大显身手,为廖姐救驾。他走进货梯,见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两腮现出了日头色,身上换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个小手电。梯子一上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门、安全门、关安全门!”有几次大风超过六级,按升降机操作守则规定,遇六级以上风,就有权拒绝开梯。她不管那个,在飞沙走石的击打下,照样将货梯开成了钻天的火箭。还有几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电障碍,吊在十几层的她,一个人打着小电筒,不一刻就从楼梯板上的残土堆上滑下来,这让吴顺手多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