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机场离拉萨市区有百余公里,得走一个多小时,还需要在起飞前一小时办登机手续,加上时差因素,他们赶早班飞机,时间显得特别紧,几乎像是夜半奔逃。离开拉萨时陈戈摇下车窗,看城市上空的灯火,遥望夜幕星空下高高耸立,倍显雄伟的布达拉宫,一时无语,格外惆怅。
这时坐在前排助手座上的连加峰转过身来,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跟陈参谋祝局长汇报一下,也不知是否冒昧。请别介意,不对的话就当他从没提起。
陈戈说:“你讲。”
连加峰说,陈参谋祝局长返程的细节他都安排妥当了。拉萨机场这边进贵宾室,有专人负责办手续,护送上机。成都那边,会有办事处的人到机场接机,安排两位到宾馆住下来,休息。祝局长到成都后,休息上几个小时,肯定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接下来想怎么都成,参观游览,访亲会友,他安排的人会负责办理,落实清楚。
陈戈答复干脆:“不必。成都用不着你。他姐和姐夫在军区,他们管了。”“这就更没问题了。”
连加峰这才说了他的想法。他说刚才出城时看陈参谋那么遥望布达拉宫,心里特别不好受。两位贵客难得一来,却如此结果,在拉萨还几乎什么都没看,他这个东道主真是失职。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有所弥补,这就是将祝局长送上飞机后,陈参谋留下来,参观完拉萨再到成都跟祝局长会合。按原先安排,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三天时间,看不了太多地方,至少拉萨几个主要景点可以转一转。这样安排,祝局长的身体不会有问题,陈参谋的相机里也多少可以留下一点高原的景象。
祝景山和陈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
“连加峰你怎么回事?”陈戈脱口道,“这都快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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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戈因此表示怀疑。她问连加峰是不是早有预谋,吓走祝景山留下她?连加峰说他没这么大胆。他对领导一向都“是是是,对对对”。不过他确实感到备受刺激,因为陈戈说他言而无信。在看到陈戈满面惆怅回望拉萨时他才突发奇想,提出建议的。
“如果祝局长挺得住,就不用说了。”
他说他还有一个担心,就怕陈戈找他算账,因为欺骗。陈戈刚抵拉萨时,他声称无法安排去看那座山,是因为时已深秋,前往珠穆朗玛峰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这是一句谎话。再过一小段时间,可能确实如他所说,这条路走不动了,但是这几天依旧可行。陈戈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核实。此刻在西藏,游客愿意出足够的价钱,就可以自己租一部,或者几个人合租一部越野车前往珠峰。有旅行社在处理类似业务。当然,一路颇多艰辛,游客们还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当个好汉并不容易。
这都是后话。
那天在贡嘎机场,陈戈最终决定留下来。其中一个主要因素是祝景山情况大有好转。说也奇怪,进了机场贵宾室后,不待登机离开,祝景山的感觉已经好了许多,可能因为心理负担有所减轻。他让陈戈自己拿主意,说他的身体不会有问题,到成都后什么都好安排,陈戈不必操心。连加峰的建议可以考虑。如果陈戈真想在拉萨看几天,就留下来吧。只是别跑远了。
“就这两三天,哪跑得远。”陈戈摇头,“大昭寺八廓街,拉萨附近转转吧。”
祝景山对连加峰说:“那么要继续麻烦你小连了。”
连加峰说祝局长放心。这一次没安排好,他一定将功补过。
“我知道责任重大。”他说,“保证安全第一,保证陈参谋准时返回成都。”
于是劳燕分飞。
送走祝景山,出机场上越野车,连加峰在前排助手位上坐好,回头看了陈戈一眼,陈戈目光炯炯,也盯着他。
连加峰说:“咱们走吧。”陈戈问上哪去?连加峰反问:“你说呢?”陈戈说,从现在算起,找最便捷的路线,用最短的时间,到那儿去,行吗?连加峰说,差不多是极限运动了。很艰难的。陈戈即大笑出声道:“走吧。”
“去哪呢?”
“你那座山。”
连加峰也笑,朗诵道:“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们想到了一块,默契得真像是早有预谋。他们没回拉萨,从一个三岔口折转西进,立刻踏上前往日喀则的道路。
这一段路程相当漫长,比料想的还要艰难。
连加峰没去过珠峰。雪域高原土地辽阔,从连加峰那个县到珠峰隔了几个地区,粗略估一下,少说一千二三百公里的路程。距离如此漫长,加上珠峰那般偏远,确实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得有特殊机遇。在藏工作,常有内地重要客人到来,免不了要陪同参观,都是看几处名胜古迹,转一转八廓街,感受一下藏地独特风情,买一包藏红花几盒虫草,最多加一幅唐卡,要一顶藏式毡帽,这就差不多了。很少有客人想去珠峰。对大多数人而言那过于遥远,梦幻般不太真实,而且费时费钱费劲,到那干吗呢?连加峰的“好汉”论听来不过玩笑言辞,如祝景山所说叫“瞎掰”,除他自己外还会有谁当真?像陈戈这样在意,不辞辛劳执著想去的还真是很少。去年夏天,本省电视台派两位记者来西藏采访援藏干部,到了连加峰这个县。这两个人比较特别,采访中说起他们很想去珠峰拍一组镜头,不知道怎么能去?连加峰心里的念头一下子上来了。他也没多说,当即打电话找人,想方设法为记者们联络。费尽力气,传回的信息很沮丧:因骤雨突降,从定日通往珠峰的公路数段塌方,这些日子无法通行。
因此这回是首访。没到过,一些情况心里没数。问题不光他没到过,驾驶员丹巴也没到过珠峰。他送客人到过日喀则。旅行者游历后藏,通常就走到日喀则。
连加峰说:“咱们不靠经验,靠地图。不按别人的走法,得有创新。”
他研究过这一段路程。从拉萨到日喀则,通常要安排一天时间。从日喀则到定日再到珠峰还得一天,来回四天,中途不逗留,这差不多是最短的行期。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连加峰考虑了一个缩短行期的三天行动方案,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同时必须在驾驶员体力许可之内。三天里,第一天得猛跑,不在日喀则停留,直接赶到定日。第二天从定日出发奔珠峰,到达后略事停留,即归返,当晚必须赶到日喀则。这样第三天可以从容一点,看看扎什伦布寺,然后返回拉萨。
这么跑值得吗?有必要吗?为了在那座山下停留一小会儿,看上几眼,狂跑三千里,来回三昼夜,筋疲力尽。学陈戈祝景山的京腔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不管算什么事,他们已经踏上行程。丹巴开的三菱越野车车况很好,是县委书记的座车,近日书记到北京学习,连加峰特地调用这车,以保证陈戈祝景山在西藏的活动。驾驶员丹巴年轻,身体好,稳重憨厚,任劳任怨,几乎无话,尤其是车开得好,技术一流,最靠得住。西藏地质情况千变万化,路况格外复杂,出门行路,特别是往珠峰这样的长途旅行,好车和好驾驶员最为重要。
但是需要连加峰操心的不仅是车和司机。
他们沿国道318线前进,公路线路多依山傍水,不时与雅江及其支流相缠,时而穿越高山峡谷,时而行进卵石河滩。越野车越过一段凿于悬崖峭壁的路线后,忽然掉进一段遍布石砾的河谷,路面几乎不存,不知是毁于洪水还是修路改线,车辆只能沿河滩上的旧车辙缓慢爬行。一路天高地阔,风马旗玛尼堆不断可见,唯人烟稀少。
车行中,连加峰接到一个特别的电话,一顿严厉斥责突如其来,自天而降。
“连加峰你说的什么话?谁把你扔到雅江里了?”
连加峰在电话这头赔笑,连说刘专员别急,张局长告到你那里了?那就一句气话,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了,回头我还找他商量的。
“踏勘那天看那棵树,差点掉水里去,所以一急起来就那么说了。”连加峰道,“没关系,领导放心,我会跟张局长说清楚。”
“你是没事找事怎么搞?”
连加峰极力解释,讲路的情况,自己的考虑,踏勘的过程,树的状态。那人听了一会儿,用一句话把他打断:“干吗为一棵树纠缠不休?有必要吗?”
“刘专员可以去看看,一定也会舍不得的。”
“该砍就砍了,不就一棵树嘛。”那人说,“你不在县里,跑哪去了?”
连加峰说他在拉萨,有事情。
“马上回来,去跟张局长当面解释,告诉他就按他的意见办。张局长的关系要特别注意,别闹僵了,明白吗?”
“明白。我这就赶回去,会处理好的。”连加峰说,“树的问题我会跟他具体商量,刘专员你不必操心。”
电话中断。他们的车进入一个山谷,无信号覆盖。
陈戈在后排笑了起来。忍不住。电话里的对话她听到了,那位刘专员嗓门不小,连加峰手机的音量又调得很大。
“连副书记可怜哪。”她说。
连加峰也笑,挺无奈。他告诉陈戈,打来电话的这人是地区常务副专员,同时也是本省援藏干部,原为省发改委副主任,两年前作为本省领队,带连加峰他们这批干部到西藏来,因此他才会这么凶。要是当地领导,人家还比较客气。交通局在地区地位很重要,需要张局长配合的事情很多,前些时候曾发生过一点不愉快,此刻刘专员特别不希望相关干部跟他搞僵。
“你跟他怎么说?这就调头回去?”陈戈问。
连加峰说陈参谋放心,他说到做到,天塌下来不调头,好汉当定了。
“那你怎么办?给张局长打电话,丢掉那棵树?”
他说不行,他绝对不会丢掉那棵树。领导在气头上,只能先顺着是是是,对对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