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莲心真是年轻啊,皮肤瓷白瓷白的,说她不到三十岁,也不算过分。别说章怀恒吃惊不小,就连夏蕙,那一刻也觉得季莲心相当陌生。
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饭。出乎夏蕙的意料,饭吃得很热烈。季莲心说话并不多,但她总能引出章怀恒的话来。同样让夏蕙没想到的是,章怀恒是个很幽默的人,他的话没什么特别,很认真,很一本正经,但就是让人忍不住要笑。夏蕙想起老夏,他天天说笑话逗老婆女儿开心,但他的笑话没一个好笑的,经常弄得季莲心不耐烦。
季莲心对章怀恒很耐烦,很买账,每次笑,都像花苞似的,先抿着,然后含着,直到最后含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得春光烂漫。她又不是无知少女那种傻笑,而是深谙其味,心领神会的那种笑容,有她坐在对面,不幽默也幽默了,不深刻也深刻了,都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那以后,周末时,章怀恒总是载夏蕙去市里。有时候,他跟她们母女一起吃饭,他花钱很大方,又不张扬,借口去卫生间就把单买了。有时候,他只把夏蕙放到要去的地方,说声“再见”就离开。夏蕙细细地观察,但终究看不出章怀恒的心思,他是因为她才跟她们母女一起的呢?还是因为季莲心而走近自己的呢?或者什么都不为,只是兴之所至?又或者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什么?
在学校里,关于他们的闲话早就传出来了。女生们看夏蕙的目光颇有些微妙,好像她使了什么手段,给章怀恒下了绊才让他一头栽进她的怀抱似的。季莲心这边虽然没明确说什么,但要是章怀恒不跟她们母女一起吃饭,她也会问夏蕙一句,章怀恒怎么没来?
有的时候夏蕙也迷惑了,她和章怀恒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几个月以后,章怀恒在电影厂的内部放映厅里请季莲心看了一部电影。事后他跟夏蕙解释说,他觉得那部电影很古典,很适合季莲心看。而季莲心的解释是,她以为章怀恒找她,是要跟她谈夏蕙的事情。两个解释都很简短扼要,两个人都很光明磊落,但夏蕙却无法释怀。她满脑子都是电影院里放电影时暧昧的光线,在那样的光线里面,章怀恒会显得老成深刻,而季莲心则年轻优雅,暧昧的光线会淹没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们在电影院里肩并肩坐着,胳膊偶尔会碰到,肌肤的短暂接触会在两个人的心里造成怎样的颤栗?他们交谈的时候要凑近对方的耳朵才行吧?季莲心的香水用得很高级很女人,幽香阵阵,不信章怀恒不意乱情迷。其实他们根本都不用交谈,光是那种“尽在不言中”的意境,就把什么都表达了。夏蕙还注意到他们都跟她说了看电影的事情,但谁也没告诉她,他们看的是什么电影,什么时间看的电影。夏蕙同样没被告知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了电话号码的,他们是第一次联系还是第N次联系,只不过,这次凑巧被夏蕙的大学同学撞见了。
连着几个星期,夏蕙躲着章怀恒,她不搭他的车,也不接他的电话。实际上,电话章怀恒也只打了两次。他并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或者说,夏蕙不值得他死乞白赖。寒假过后,再开学时,夏蕙听说章怀恒去广州了,在一个公司里当副总。
夏蕙照常跟季莲心见面,她不能不见,她们是母女,脐带能剪掉,血管里的血能抽光吗?更别说DNA了。
她们谁也不提章怀恒。就像一首诗里说的,章怀恒就像一片云影,偶尔投映在她们周末生活的波心,很快又飘走了。
夏蕙28岁时,读博士读到第二年,季莲心对她的恋爱生活是真的操心起来了,她开始挑剔她吃饭拿筷子、喝茶端杯子的动作,给咖啡加糖加奶的手势,走路时要挺胸收腹,眼睛要直视前方,落脚点要大致沿着一条直线;站要站成一棵树,不是松树,而是想象自己是一棵开花的树,坐下的时候腰板要挺直,脸孔要略略抬起来,高兴时,笑声不要太响亮,生气时不能皱眉头,诸如此类,拉里拉杂的一大堆。连续五六个周末,季莲心不上剧院也不喝咖啡,拉着夏蕙逛商场。商场如今开得都晚,夜里九十点钟才关门,她们吃完饭,还可以逛两三个小时。
季莲心挑衣服的眼光很准,在夏蕙看来眼花缭乱的一堆衣服里面,季莲心一眼就能挑出适合她的。而她常常是在试过衣服后,季莲心跟服务员讲价钱,或者拿着购物小票去付款时,她一件一件打量其他的衣服,才会比较出自己这一套的好来。
季莲心给夏蕙挑了十几套衣服,还有配套的鞋子,几种颜色的内衣,一打一打的丝袜。夏蕙的卡刷得快要空了,衣橱里面却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都满园春色关不住了。
季莲心还带她去做头发,专找一个叫小丁的人。
小丁以前是最有名的“蓝屋”发廊里的首席大工,后来自立门户,当了老板,他的店面虽然不是很大,但收拾得整洁舒服,见到季莲心,服务员们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叫她莲心姐姐。
小丁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不矮,有点儿水蛇腰,脑袋后面梳着小马扎,冲季莲心很灿烂地一笑。
“这个弄完就给你做。”
其他几个坐在长沙发上等的女人怒形于色,“没有先来后到啦?”
小丁扭头冲她们一笑,“莲心姐姐是昨天就预约好的。”他对这些女人的笑容和对季莲心可截然不同,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那几个女人眼睛里面还是愤怒的,但嘴巴闭上了。
“莲心姐姐以前是评剧皇后。”小丁跟那几个女人说,“八十年代那会儿,我妈是她的粉丝呢。”
2007…5…21 16:05:35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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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发上所有的眼光都朝季莲心看了过来。
八十年代的评剧皇后?还姐姐?
夏蕙打量那些眼光,想笑。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说它干吗?”季莲心嗔怪了一句。“今天想让你给夏蕙设计个发型。”
小丁扫了夏蕙一眼,叫来一个女孩子,“给她洗头。”
夏蕙洗好头发回来,小丁已经虚席以待了。刚做完头发的女人觉得自己被匆匆打发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问小丁:“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哪儿不行?”小丁懒洋洋的,话说得软,听着硬。他让夏蕙在椅子上坐好,用两条干毛巾把她的肩上围紧,然后往她身上披罩布,用夹子夹好,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面,撩着,挑着,揉搓着,他的手指像女人似的修长滑腻,夏蕙脸都快烧着了,小丁抄起吹风机,把一咕噜冷风冲着她吹过去,一边淡淡地解释一句,“这样的风不伤头发”。
那个女人照了半天,没挑出哪儿不行。女人走时跟小丁打招呼,他过了半分钟才答了一声。
小丁把夏蕙的头发吹成七分干,两手托住夏蕙的脸,从镜子里面打量她,小丁是单眼皮,眼睛长得细长,盯着人看时,像两个钩子。夏蕙浑身的汗毛被他盯得都竖起来了,她觉得再待一分钟她就要发作了,让这一切都滚蛋吧,她才不想受这份洋罪呢。
小丁松开了手,抄起剪刀,一边跟季莲心聊天,一边给夏蕙剪头发。他们说起一个算命的女人,是个烟仙儿,请她算命时,要带上烟,好坏不拘,给她点上烟后,把问题提出来,她可以通过烟雾的形状看见过去及未来的事情。
小丁说他前几天刚去算过,很准。
长沙发上面坐着的几个女人原本看杂志发短信,还有一个偷偷研究季莲心的发型,听见他们的对话,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的谈话刚停顿一下,一大串问题就插了进来,那个女人住在哪里啊?什么事情都能算吗?真有那么准?她怎么个收费法儿?
“那可是个奇人,不给陌生人算,”小丁笑着说,“要不是莲心姐姐先给引见了一下,我连门都进不去的。”
“乱讲。”季莲心说,“是她觉得跟你有缘,要不然,才不会让你给她点烟。”
做完头发从发廊出来,夏蕙问季莲心,“那个算命的女人真有那么神吗?”
“谁知道呢?”季莲心说,“我从来没给自己算过。”季莲心对夏蕙的改造还是相当成功的,每天都有人对夏蕙说她最近变漂亮了,打听她的衣服从哪儿买的头发在哪儿弄的,连教授也注意到她的变化,夸她越来越清新了。九月份教授去一个海边城市开研讨会时,本来是带另外两个博士生,其中一个人患了流感,他就让夏蕙补了缺儿。
夏蕙在飞机上,认识了西蒙。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纯棉的质地,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一条很淑女的裙子,仔细打量才会发现,在棉布上面用白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龙凤图案,古色古香,手工非常考究。当时打完五折还花了一千八,是季莲心一再坚持,夏蕙才买下来的。
坐在夏蕙身边的西蒙说,你的衣服真漂亮。
夏蕙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说谢谢。
西蒙指着她胸前的玉坠说,“玉?”
夏蕙点点头。跟外国人用英语闲聊,和平时在课堂上讲课的感觉完全不同,尤其是西蒙的英语远不及她,夏蕙变得自信起来,她对西蒙说,玉贴着皮肤挂在身上,可以因为每个人不同的血气而变得不同,好的玉挂在适合它的人身上,会变得温润,剔透,晶莹。玉有思想,有灵魂。这块玉原本是她外婆的,她觉得外孙女比女儿更适合它,就留给了自己。
西蒙听得连连点头,管夏蕙叫“玉女郎”。
他介绍自己,是巴黎人,喜欢东方文化,现在是艺术学院的交换学者,一边学中文,一边学国画。他这次去海边,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度假。
西蒙给夏蕙留了电话号码,还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下飞机时,西蒙亦步亦趋,跟夏蕙说了好几遍“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