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换上。其实,我心里却时常在暗中期待着某一只幸运的水桶,在某人手里突然溺水而亡。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更多关于井的事情:北大荒农场的连队食堂,一般都会在厨房里安装压水井,压水井不畏严寒,可保证冬季的饮用水。这种所谓的井,只有一根粗铁管通往几十米深的地下,打水时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按压,水就一下一下地喷出来,把水桶放在地上接着就行了,水桶是绝对不会掉进井里去的。也就是说,压水井和水桶之间,并没有任何吞没与被吞没的可能,只有施与和承受的关系,所以那种压水井根本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还见过附近老乡用的一种藤条水桶,是用山里的藤条一圈一圈编成的,藤条在水里泡得发胀,把缝隙都胀满了,又轻又结实,滴水不漏,固定在辘轳把上,专门用来从井里提水,水桶就不会掉到井里去了。我对于这种藤条水桶,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再再后来我明白了,我们这样的知青农场,关于井的麻烦是很多的:那些从哈尔滨来的知青,没有几个人懂得水井的奥妙,而浙江上海知青对于摆弄北方的水桶,更是笨拙无知。反正水桶都是公家的,多一只少一只没人在乎。因而,无论冬夏,水桶总是三天两头争先恐后地往井里跳,水桶永远是不够用的。经过反复侦查,我发现,除了连队宿舍的那一小块高地,周围大多数地号都是低洼地改造的农田,几乎所有浇地用的土水井,水位都相对偏高。这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想起来那些不算深的井里窝藏的水桶,并企图把它们打捞上来。这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诱惑。因此,我自从到达这块辽阔的黑土地,对于自己捞桶的一手绝活,始终小心翼翼地深藏不露。
然而我还是这么快就被“暴露”了。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
祝排带我走到菜地的尽头。那一大片被匆匆开垦的洼地里,种着一垄一垄的大葱、一畦一畦的菠菜、一片一片的水萝卜,黄绿色的叶子发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菜叶和黑色的土地中央,露出一个土洞,仅用砖头草草地围了一圈算作井沿,略略高出地面。井台四边放着几块垫脚用的草垫子,垫子是用高粱秆编的,一脚踩上去,咕咕地冒出些湿印子。我往土洞里探头看了一眼,四壁黑黢黢的,只在底部闪过一星半点的亮。
我暗暗松了口气。说:这也叫个井么?
祝排说:不是井是个啥?整个菜排的水桶,都在里头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口浇地用的水井——井壁用一层层秫秸围起来,代替了砖头或石头,底大口小,打上来的水浑浊可疑。在我看来,根本不能算作一口真正的井。
此刻我尽管对面前这口土井充满了不屑,我的眼睛却已经像两只空空的水桶,急慌慌往井里扎下去。我粗粗估算了井的深度,从地面到井底,至少应该在5—6米以上。
我说:拿什么捞哇?你想让我跳井呀?
身后无人应答,回头看,只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在阳光下如一把长剑朝我劈来。祝排气喘吁吁地托着一根雪白细长的木杆跑来,像撑竿运动员一般划破蓝天,落在我脚下。那当然不是竹竿,而是一根异常直挺、修长的白桦树杆子,它仅有锄头把粗细,长度却至少有五米以上,握在手里恰到好处。我没有想到,在北大荒原来是可以用桦木杆子来代替竹竿的。看来祝排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能从十几里地外水库边的树林里,找到如此细长笔直的桦木杆。那根桦木杆上的小枝桠都已被砍磨掉了,杆子一头粗一头细,茬口露出崭新而潮湿的碎木;木杆的细头,拴着一只打磨得十分精巧的铁钩,并用铁丝绑得严丝合缝,无比结实。
一切准备工作都无可挑剔。我别无退路。面对如此精心准备的打捞工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绑架、或是把武器硬塞到你怀里、被迫上战场的人。那个瞬间我脑子里跳过一个问号,我不知道这个祝排长对捞桶这个事,为何如此上心?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上午,我就这样重操旧业,在一口土井边开始捞桶了。
细长的木杆被高高举起,然后笨重地一点点地朝井下探去。以前握惯了轻滑的竹竿,便觉得这木杆有些发沉,不那么顺手。渐渐地,似有水气从温暖的木杆上传导过来,我仅仅凭着手掌的感觉,就知道钩子是否已经接触到了水面,然后没入水下,探到水底。我必须灵活地操纵木杆,让它在我的手掌里自由旋转;稍顷,从木杆的纹路里,传来铁器互相碰击的细微声响,我欣喜若狂——水底果然有桶,钩子已经遇到了它的同类;我的脚跟离地、身子凌空,像一只停在悬崖上的老鹰,饥饿地俯瞰着大地;钩子在幽暗的井底触寻水桶的铁环,稳稳地钩住它,再把钩子移动到铁环的中部,使它的力量能够平衡;那个时刻就像鹰爪猛然捕获了它的猎物,必须死死抓紧不放,然后换手,一把接一把地“捣腾”;水桶死沉,全靠胳膊上的力气,才能将木杆一点点垂直地提升上来,就像一台人力升降机。我憋住了呼吸,一口气都不能换错。木杆露出地面的部分越来越长,斜着搭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一双胖乎乎的手伸过来帮忙,他使的力气之大之猛,几乎要把我推到井里去。祝排,我喊道,你松手!我憋红了脸。他退了几步,天下的重任都让给我一人扛着了。我的脸憋到紫涨,井口终于出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水桶,直筒筒圆乎乎的一个浑物,它被轻轻放在干裂的地面上,像一个丑陋的海底魔怪,水花四溅,白沫飞舞,似乎马上会醒过来咬人一口。
喏,桶!我说,呼出一口长气。
祝排嗯一声,围着那只桶转了一圈,又用脚尖踢了那桶一脚,脸上并没有露出我所期待的喜悦或惊讶,甚至掠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接着捞!再捞!肯定还有!他说,语气不容抗拒。
那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口土井有点像一个秘密水下仓库,藏着祝排需要的东西。
我的情绪很快被激发起来,继续操纵木杆,用钩子进行探测。你想,井里什么都看不见的,全靠你握着杆子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眼睛就等于长在手心里了。况且水是有浮力的,你手上的力气要把浮力按下去,再从浮力中升起来。当然,我的技艺娴熟、手指灵活,经过一年多的劳动锻炼,我的胳膊更加有劲。钩子从水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应该承认祝排说得不错,井下确实有桶,而且不止一只。但能否用钩子准确地钩住桶上的铁环,就看捞桶人的手艺了。我决定把自己的绝招使出来,不是为了讨好祝排,也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沉沦的水桶,而是技痒难熬。我知道,如果实在套不住桶上的铁环(已经损坏脱落),可以用钩子寻找桶沿两侧那个方形铁片上的圆洞,这可是高难度的技术。只要准确地钩住了圆洞,就等于钩住了那只桶的鼻孔,穿透鼻孔,等于控制了整个脑袋。然后用臂力和耐力,将这颗被绞下的脑袋一寸寸提起。当桦木杆倾斜到无法支撑的时候,那些盛满了浑水的水桶,就会像一件件出土文物,从黑暗的井下无可奈何地显形,然后湿淋淋地坠于杆头。
那天上午,我久已荒疏的技艺竟然超常发挥,手中的木杆像一根魔杖,蛇一般柔软地扭动,不停地上下游窜。
干涸的地面上,已经摆满了一长溜铁皮水桶。阳光刺眼,铁皮水桶上黑色的泥浆很快被晒出一层硬壳,裂开一缕缕闪电般的花纹。像七只从泥坑里爬上来的小猪。
我说:祝排长,不说海枯石烂,也差不多快把井底掏干了。
祝排蹲在地上,目光在那些水桶上移过来又移过去。他已经数了一遍又一遍,任他怎么数,七只水桶还是七只水桶。奇怪的是,对于如此辉煌的战绩,他非但丝毫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显得更为失望。
就这些了?真的全捞上来了?他问。
还嫌少啊?排长,这七只桶,可够咱排抵挡一阵儿的了!
不对,应该还有一只。
还有一只?在哪呢?你要不信,咱再掏一遍?我胳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
他站起来,抓起杆子往井沿走去,然后把杆子戳到井里,小心翼翼地捅下去,模仿着我的手势,一下一下地够。他的模样不像是在捞桶,倒像是捣蒜,井底如果有蛙或是蚌,全都得让他给捻碎了。他就这样忙碌了很久,衣裳的后背都湿了,而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越来越焦躁,下手越来越盲目,像在对着空气作战。此刻的祝排,整个就是一只捞月的猴子,我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刚才捞上来的那些桶,全都不是他真正想要捞的那一只。
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停止了动作,扔掉了木杆,抱着自己的脑袋,在七只水桶前重新蹲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去抠其中一只水桶上的泥巴,然后捡起一根树枝,磨蹭着水桶的铁皮。桶身露出了黄褐色的锈斑,在阳光下像长满了癣的牛皮。
“畏得罗”是不会生锈的。他自言自语。
“畏得罗”?哪个“畏得罗”?
就是那只白铁皮的小桶嘛,你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了。
我说不记得是在装糊涂。就在祝排说出“畏得罗”那三个字的瞬间,我面前的他,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水桶——那是一种白铁皮制的小桶,底小口大,形状呈倒三角。桶口镶着精致的圆边,桶身的中部和接近底部之处,还凸起两圈装饰性的滚条。看上去不像一只水桶,倒像是一件炊具。“畏得罗”的桶环也是白铁的,中间嵌着一截光滑的木条,提着不磨手,拎起来轻巧极了。若是把它同我们连队那种黑糊糊、沉甸甸的直筒式水桶一比,犹如一个娜塔莎和一个李逵站在一起,时光就错乱了。我们的铁桶就不能叫个桶,而是一只水坑或是一口铁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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