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上尉,跟门房差不多的男人!……二十四年功夫,我就吃他们的残羹剩饭!……现在你
瞧,象《旧约》里说的,穷人的幸福只有一条羊,富人有着一群羊,却妒忌穷人的羊,把穷
人的羊抢走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连问也不问他一声。阿黛莉娜抢掉了我的幸福!……阿
黛莉娜!阿黛莉娜!我要看到你有一天陷在泥坑里,比我陷得更深!……奥棠丝,我喜欢的
奥棠丝,竟把我欺骗了……还有男爵……噢,真是不可能的。你来,再说一遍,究竟哪些话
是真的?”
“你静一下好不好,我的乖乖……”
“瓦莱丽,我的小天使,我会静下来的,只要你拿证据给我!……”这个怪僻的姑娘坐
了下来。
“《参孙》那座雕像就在你甥女那儿,你瞧这杂志上印的就是雕像的图;她是拿她的积
蓄买的,捧他出头的就是男爵,他替未来的女婿把什么都弄到手了。”
李斯贝特瞧了瞧石印的图,又看到下面的一行字:于洛·德·埃尔维小姐藏,她嚷道:
“凉水!……凉水!我的头象火烧一样,我要疯了!”
玛奈弗太太拿了水来;老姑娘脱下便帽,松开黑头发,把脑袋浸在水里,她的新朋友替
她捧着脸盆;她把额角浸了好几次,才止住头部的充血。而后,她完全恢复了控制力。
“别说出去,”她擦着脸对玛奈弗太太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能提……你瞧,我好
了,什么都忘了,我想着旁的事了。”
玛奈弗太太瞧着贝特,心里想:“明儿她会进疯人院,一定的。”
“怎么办呢?”李斯贝特又说,“你瞧,我的乖乖,只能一声不出,低着头,望坟墓里
走,好象水只能往下流。有什么办法?我恨不得把这批人,阿黛莉娜、她的女儿、男爵、一
古脑儿砸死!可是一个穷亲戚对有钱的人能做些什么?……
这是拿土罐子砸铁罐子的老故事。”
“是呀,你说得不错,”瓦莱丽回答,“咱们只能尽量在干草堆上搂,搂得越多越好。
这就是巴黎的生活。”
“嗳,完啦,丢了这个孩子,我很快会死的;我本想永远做他的母亲,跟他过一辈子
的……”
她眼里含着泪,不做声了。瓦莱丽看到这个恶煞似的、火辣辣的姑娘还能有这样的深
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患难之中碰到你,总算得到一点安慰……”她抓着瓦莱丽的手说,“咱们彼此相爱,
怎么再会分手呢?我永远不会跟你竞争,永远不会有人爱上我的!……那些肯要我的,无非
贪图我姊夫帮忙……要讲魄力,我连天堂都能爬上去,可是消耗到哪儿去了?挣一口面包,
挣一口水,到手一些破衣服和一个阁楼!呃!对啦,我的乖乖,这是殉道的苦行!我就这样
的干瘪了。”
她突然停住,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瞪着玛奈弗太太的蓝眼睛,象尖刀似的直刺到这个漂亮
女人心里。接着她又埋怨自己:
“唉,提它干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停了一会,用一句儿童的口头禅
说:“骗人的到头来骗了自己!你说得好:还是把牙齿磨快了,尽量在干草堆上搂罢。”
“是啊,你这才对啦,我的乖乖,”玛奈弗太太被她的大发神经骇坏了,竟忘了这句名
言原是自己说的。“人生几何,还是尽量的享受,利用人家来快活快活吧……我年纪轻轻,
已经在这么想了!小时候我娇生惯养,父亲为了政治野心另外结了婚,差不多把我忘了,早
先他却是把我心肝肉儿的,当做公主一般供养的!可怜的母亲,郁郁闷闷的气死了,因为她
教我做了多少好梦以后,眼看我嫁了一个三十九岁的、一千二百法郎的小公务员,又老又没
心肝的浪子、作恶多端的坏蛋,象人家看你一样,把我当做一个升官发财的工具!可是临
了,我发觉这个下流男人还是最好的丈夫。他更喜欢街上的丑婆娘,我落得一个清净。虽然
他的薪水都归他一个人花,可从来不问我的收入从哪儿来……”
说到此也轮到她突然停下,不做声了,她发觉心腹话说溜了嘴,又留意到李斯贝特聚精
会神的听着,便觉得在吐露最后的秘密之前,还应当向对方多要一点儿保证。于是她说:
“你瞧,我的乖乖,我相信你到什么田地!……”
李斯贝特马上做了一个姿势,教她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一个人用眼睛用脑袋的动作起的
誓,往往比在法庭上起的誓更庄严。
“表面上我样样都很正派,”玛奈弗太太把手放在李斯贝特手上,仿佛这样更可以放心
一点,“我是正式结婚的女人,绝对自由,要是玛奈弗早晨上班之前,心血来潮的想来跟我
打一声招呼,一看到我房门关着,他就悄悄的走开。他对孩子的感情,还不如我喜欢在杜伊
勒里花园两座河神像下面玩耍的,那些大理石雕的孩子。晚上我不回家吃饭吧,他就舒舒服
服的跟老妈子一块吃,因为老妈子是专门服侍老爷的。吃过晚饭他出门,到半夜或是一点钟
才回来。可怜我一年以来,没有老妈子好使唤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做了一年活寡妇……我
只有过一次爱情,一次幸福……是一个走了一年的有钱的巴西人,要说我失节,就不过是这
一遭!他回去变卖产业,预备换成现款住到巴黎来。他的瓦莱丽将来变成怎么样呢?哼,还
不是一个垃圾堆?可是那只能怪他,不能怪我,为什么他老不回来呢?也许他沉在海洋里
了,象我的贞操一样。”
“再见,我的乖乖,”李斯贝特突如其来的说;“咱们这是永远不分手的了。我喜欢
你,敬重你,我是你的人了!我姊夫磨着我,要我搬到飞羽街你的新屋子去,我不愿意,因
为我猜到他这种慷慨的用意……”
“嗳,你可以监视我啦,我明白得很。”
“他的慷慨就是这个意思,”李斯贝特回答,“在巴黎,做好事多半是投机放账,正如
忘恩负义多半是报仇出气!……对付一个穷亲戚,他们的行事就象拿着一块咸肉对付耗子。
我会答应男爵的要求,这里的屋子我厌恶透了。哼!咱们俩又不是傻子,不会拣应该说的
说,把不利于咱们的瞒起来吗?
……所以,说话决不能大意,咱们的交情要……”
“要不怕考验!……”玛奈弗太太快活得叫起来,她很高兴有了一个防身的武器,有了
一个心腹,有了一个老实可靠的姑妈之流的人。“告诉你,男爵在飞羽街大兴土木呢……”
“自然啰,他已经花到三万法郎!我不懂他哪儿来的钱,那个唱歌的约瑟法早已把他挤
干了。噢!你运气不错。只要他的心给你这双又白又滑的小手抓住了,他连替你做贼都肯
的。”
“我的乖乖,你新屋子里需要什么,尽管在我这个屋里拿……”玛奈弗太太说;这般娘
儿们的乐观,其实只是不会打算的糊涂,“这个柜子,这口有镜子的大橱,地毯,床
帷……”
李斯贝特快活得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会到手这样的礼物。她嚷道:
“你一下子给我的,比我有钱的亲戚三十年间给我的还要多!……他们从来不问我有没
有家具!几星期以前,男爵第一次上门,一看我屋里的寒酸相,就扮了一个有钱人的鬼
脸……好吧,谢谢你,我的乖乖,我决不白受你,你等着瞧吧,看我怎样报答你!”
瓦莱丽把她的贝姨送到楼梯口,两人拥抱了一下。
“呸!一股寒酸气!”漂亮女子回进屋子的时候想,“我决不常常拥抱她,我的贝姨!
可是得留神!要好好的敷衍她,可以利用她发财的。”
以纯粹巴黎女人的脾气,玛奈弗太太最讨厌辛苦;她象猫一般懒,到万不得已才肯奔
跑。在她心目中,人生应当整个儿是享受,而享受又要不费一点儿事。她喜欢鲜花,只要有
人送上门。她决不能想象去看戏而没有独用的包厢,而不是坐了车去。这些荡妇的嗜好,得
之于她的母亲,——在蒙柯奈将军逗留巴黎的时期,她是极其得宠的人,二十年间,多少人
拜倒在她脚下;她挥霍成性,在穷奢极侈的生活中把什么都花光了,吃完了,从拿破仑下台
之后,当年那种奢华生活的节目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帝政时代的大人物,狂欢的场面并不下
于前朝的王公大臣。到王政复辟的时代,一般贵族都记得吃过亏和财产被没收的事,所以除
了一二例外,他们都变得省俭、安分、思前顾后,总而言之,庸庸碌碌,谈不到伟大的气派
了。之后,一八三○年的革命又把一七九三年开始的改革加以完成。从此法国只有显赫的姓
氏,没有显赫的世家了,除非再有政治上的变动,而眼前还看不到这种迹象。一切都带着个
人色彩。最聪明的人,财产是存的终身年金。家族观念是破坏完了。
瓦莱丽勾上(照玛奈弗的说法)于洛男爵的那一天,贫穷的鞭挞已经使她皮开肉绽,决
意把自己的姿色作为猎取财富的工具了。所以这几天,她觉得应该学母亲的样,身边要一个
忠心的朋友,可以把不能让贴身女仆知道的事告诉她听,教她代我们活动、奔走、思索、为
我们做一个死而无怨、不嫌苦乐不均的奴隶。男爵要她跟贝姨结交的用意,她和贝姨看得一
样明白。凭着巴黎女人可怕的聪明,她几小时的躺在便榻上,把人家的内心、情感、计谋,
用她洞烛幽微的探照灯搜索过了,然后想出把奸细收买过来,变做自己的同党。奥棠丝和艺
术家的婚姻,也许是她有心泄漏的;她识得火暴的老姑娘的真性格,知道她抱着一腔热情无
处发泄,便想笼络她,教她跟自己亲近。刚才那番对白,颇象游客望深山幽谷内丢下的一颗
石子,测量它的深浅的。等到在这个表面上那么怯弱,那么谦卑,那么驯良的姑娘身上,同
时发现了一个伊阿古和一个理查三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