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克勒韦尔三脚两步爬上玛奈弗太太家的楼梯。他发现那混账女人,那迷人的妖
精,穿着妖冶的便装,跟亨利·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和李斯贝特,一同吃着精美的早
餐。克勒韦尔虽然看到巴西人觉得不大好受,却照样请玛奈弗太太给他两分钟时间,让他面
奏机密。瓦莱丽带了克勒韦尔走进客厅。
“瓦莱丽,我的天使,”痴情的克勒韦尔说,“玛奈弗是活不久的;要是你对我忠实,
等他一死,咱们就结婚。你考虑考虑吧。我替你把于洛打发掉了……你估计一下,巴西人是
不是抵得了一个巴黎的区长,他为了你预备爬上最高的位置,眼前已经有八万以上的进款
了。”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两点钟到太子街再谈;可是你得乖乖的!并且,别忘了昨天答应
我的款子。”
她回到饭厅,背后跟着克勒韦尔,他很高兴想出了独占瓦莱丽的办法;可是在他们短短
的谈话期间,于洛男爵也为了同样的计划来到了。参议官象克勒韦尔一样要求面谈片刻。玛
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进客厅,对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说:“他们都疯了,难道他们都没
看见你吗?”
“瓦莱丽,”参议官开口道,“我的孩子,这老表是美洲的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话,“玛奈弗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是,也不可能再
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个爱的、唯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来了……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
把亨利跟你自己仔细瞧一瞧吧。然后你再问问自己,一个女人,尤其她真有爱情的时候,她
该怎么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外室。从今天起,我不愿意再象苏珊娜一样服侍两个老头儿
了。①要是你舍不得我,你跟克勒韦尔可以做我们的朋友;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二十
六,从此我要做一个圣女,做一个端庄贤德的女人……象你太太那样。”
①据《圣经》传说,苏珊娜是个美丽贞洁的犹太姑娘,被人诬告与两个老人通奸。
“原来如此!嘿!你这样对我,我这次来倒象教皇似的,预备宽宏大量,样样都原谅你
呢!……那么好,你的丈夫永远不会当科长,也不会得四级勋章……”
“咱们等着瞧吧!”玛奈弗太太用一副异样的神情望着于洛。
“咱们先别生气,”于洛绝望之下又说,“我今晚再来,咱们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贝特那里……”
“就李斯贝特那里!……”痴情的老人回答。
于洛和克勒韦尔一同下楼,闷声不响直到街上;到了阶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们是两个老疯子!……”克勒韦尔说。
“我把他们撵走了,”玛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饭桌对贝特说,又对亨利·蒙泰斯笑着:
“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永远不会爱别人。李斯贝特,我的朋友,你
不知道吗?……我为了穷而堕落的事,亨利都原谅了。”
“那是我的错,”巴西人说,“我早该汇十万法郎给你的。”
“好孩子!”瓦莱丽嚷道,“我那时该做工的,可是我的手天生的不配做活……你问问
李斯贝特吧。”
巴西人出门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
中午,瓦莱丽和李斯贝特在富丽堂皇的卧室里谈话,那个阴险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
装扮加一番最后的润色。房门拴上,门帘拉严,瓦莱丽把晚上、夜里、早上的经过,从头至
尾说了一遍。说完了,她问贝特:
“你听了满意吗,我的宝贝?将来我怎么办,做克勒韦尔太太,还是蒙泰斯太太?你看
怎么样?”
“克勒韦尔以他那样的荒唐,决不能活过十年,蒙泰斯可年轻。克勒韦尔大概能给你三
万法郎进款。让蒙泰斯等罢,他做了你的心肝宝贝,也该知足了。这样,到三十三岁光景,
我的孩子,你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给你的巴西人,凭了六万法郎的进款,你一定能当个
数一数二的角色,何况还有一个元帅夫人替你撑腰……”
“不错,可是蒙泰斯是巴西人,永远干不出大事来的。”
“我们这时代是铁路的时代,”李斯贝特回答,“外国人在这儿早晚都得抖起来的。”
“等玛奈弗死了,我们再看着办吧。他的病也推不久的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报应,……呃,我要上奥棠丝家去了。”
“好,你去吧,”瓦莱丽回答说,“替我把艺术家找来!三年功夫进不了一尺一寸,咱
们两人也够丢脸的了!文赛斯拉和亨利,我的痴情就只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为了爱情,一个
是为了好玩。”
“今天你多美!”贝特过来搂着瓦莱丽的腰,亲了亲她的额角。“你所有的快乐,财
产,装扮,……我看了都觉得高兴。
自从咱们结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这个雌老虎!”瓦莱丽笑着说,“你的披肩歪着呢……教了你三年,还不
会用披肩,亏你还想当于洛元帅夫人!……”
贝姨
九
穿着薄呢小靴、灰色丝袜、上等料子的绸衣衫,头上盘着发辫,戴一顶黄缎夹里的丝绒
帽,李斯贝特穿过荣军院大街望圣多明各街走去,一路盘算奥棠丝的刚强能否因气馁而屈
服,也考虑文赛斯拉的爱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杨花水性到了无所不为的阶段而动摇。
奥棠丝和文赛斯拉住着一个楼下的公寓,在圣多明各街尽头,快到荣军院广场的地方。
这屋子从前是度蜜月最合适的场所,现在却半新半旧,家具陈设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妇是最
会糟蹋东西的,他们无意之中糟蹋周围的一切,象糟塌他们的爱情一样。一味的自得自满,
他们想不到将来,那是直要担上了儿女的责任才操心的。
李斯贝特别的时候,奥棠丝刚刚给小文赛斯拉穿好衣服,带到花园里。
“你好,贝姨。”奥棠丝自己来开门。厨娘买东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
洗衣服。
“你好,亲爱的孩子,”李斯贝特拥抱了奥棠丝,“文赛斯拉是不是在工作室里?”她
又咬着耳朵问。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诺在客厅里谈话。”
“咱们别跟他们在一块儿行吗?”
“来,到我房里去。”
卧房墙上白地红花绿叶的波斯绸,给太阳久晒之下,和地毯一样褪色了。窗帘好久没有
洗过。满屋子的雪茄烟味。文赛斯拉既是天生的贵族,又成了艺术界的巨头,把烟灰到处乱
弹,沙发的靠手上,最美丽的家具上,触目皆是,显得他是家庭中的宠儿,可以为所欲为,
也表示他有钱,毋须爱惜东西。
“好,谈谈你的事情吧,”贝特看见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里不出一声,“怎么啦,孩
子?你脸上没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两篇文章,把文赛斯拉攻击得体无完肤;我看了就藏了起来,免得他灰
心。人家说蒙柯奈元帅的大理石像糟透了,他们恶毒得很,故意赞美浮雕部分,恭维文赛斯
拉的装饰天才,借此加强他们的意见,说正宗的艺术是与他无缘的。斯蒂曼禁不住我苦苦央
求,说了老实话,他承认他的意思跟一般艺术家、批评家、和公众的舆论完全一致。中饭以
前他在花园里对我说:要是文赛斯拉在明年的展览会中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弃大型的
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饰、珍玩、和高等金银细工!——这个判决使我难受极
了,因为文赛斯拉永远不肯接受这个意见的,他有多多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们不能拿理想去开发伙食账呀,”李斯贝特插言道,“我从前跟他说得舌敝唇
焦……付账是要钱的。而钱是要靠做成的东西换来的,做成的东西又要讨人喜欢才有人买。
要谋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摆什么群像人像,还不如有一个烛台,壁炉前面的挡灰架子、桌
子等等的模型;因为这些东西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几个月才能碰到一个收藏
家,换到钱……”
“你说得不错,亲爱的贝姨!你跟他说吧;我,我没有勇气……况且象他对斯蒂曼说
的,倘使他再去干装饰艺术,做小品雕塑,就得放弃研究院,放弃大创作,而凡尔赛、巴黎
市、陆军部,给我们保留的三十万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抢过去的
人,教人写出两篇该死的文章,使我们受到这样的损失。”
“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贝特亲着奥棠丝的额角;“你要他做一个在艺
术界称霸的贵族,做一个雕塑界的领袖……是的,说来多好听……可是要做这样的梦,非得
一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而你们现在只有两千五,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来我死了,你们也只
有三千。”
奥棠丝涌上几滴眼泪,贝特瞧着恨不得上去舐干,好象猫舐牛奶一样。
下面是他们初婚时期的简史,一般艺术家读了也许不无裨益。
劳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领域内追奔逐鹿,是人类最大努力之一。在艺术中值得称扬的,
——艺术二字应当包括一切思想的创造在内——尤其是勇气,俗人想象不到的勇气,而我这
番说明也许还是第一次。受着贫穷的压迫,受着贝特的箝制,好似一匹马戴上了眼罩、不能
再东张西望,给这个狠心的姑娘、贫穷的代表、平凡的命运鞭策之下,文赛斯拉虽是天生的
诗人与梦想者,也居然从观念过渡到实践,不知不觉的跨过了艺术领域中的鸿沟。空中楼阁
的设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好比吞云吐雾,抽着奇妙的雪茄,也好比荡妇过
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着儿童一般的妩媚,有着欣欣向荣的喜悦,芬芳娇艳
不下于鲜花,浆汁的饱满不下于未曾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