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昨天呢?……”
“唉,我的乖乖,那我骗了你,听凭你母亲来裁判吧……”
这一下的坦白把奥棠丝的心放松了。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欢真话而不喜欢谎话,
不愿意她们的偶像失掉尊严,而是以受偶像控制为荣的。
俄国人对于他们的沙皇,也有这种心情。
“听我说,亲爱的母亲……”文赛斯拉接着说,“我多么爱我温柔贤慧的奥棠丝,不得
不把我们的艰难瞒她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她还在喂奶,悲伤对她是很不好的。妇女在这个
时期所遭遇的危险,你是知道的。她的美貌、娇嫩、健康,都受到威胁。瞒着她能算错
吗?……她以为我们只欠五千法郎,可是我还另外欠五千……前天,我们简直到了绝望的地
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借钱给艺术家的。他们既不放心我们的幻想,也不放心我们的才
具。我到处碰壁。李斯贝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
“可怜的姑娘!”奥棠丝嚷道。
“可怜的姑娘!”男爵夫人也嚷着。
“可是李斯贝特的两千法郎有什么用?……在她是倾其所有,在我们是无济于事。于是
贝姨讲起了玛奈弗太太,那是你知道的,奥棠丝,说她为了爱面子,为了受到男爵多少好
处,不愿意收利钱……奥棠丝想把钻石送进当铺,可以押几千法郎,可是我们缺一万呢。这
一万法郎,不用利息,一年为期,有在那里呀!……我心里想:别让奥棠丝知道,去拿了来
吧。昨天那女人叫岳父请我去吃饭,她表示李斯贝特已经提过,钱不成问题。还是让奥棠丝
为了没有钱而苦闷呢,还是去吃这顿饭呢?我毫不迟疑的决定了。事情就是这样。怎么,二
十四岁的奥棠丝,——娇嫩、纯洁、贤慧,我一向当做我的幸福我的光荣的,从结婚以来我
没有离开过的,——竟以为我,什么?会丢下她去爱一个猪肝色的、干瘪的、滥污的女
人?”他用画室里这个不堪入耳的俗语,迎合妇女的心理,故意把那女的骂得狗血喷头,表
示真的瞧不起她。
“啊!要是你父亲会对我说这种话!……”男爵夫人嚷道。
奥棠丝不胜怜爱的扑上去,勾住丈夫的脖子。
“对啦,要是你父亲说了这种话,我就是这样对他。”接着男爵夫人又换了严重的口
气:“文赛斯拉,刚才奥棠丝几乎死过去。你看她多么爱你。可怜她整个儿交给你了!”说
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心里想:“她的幸福与苦难,都操在他手里。”那是所有的母亲在女
儿出嫁时都想到的。她又高声说:“我觉得我的苦已经受够,应当看到孩子们快乐的了。”
“放心,亲爱的妈妈,”文赛斯拉看见一场大祸结束得如此容易,高兴到极点。“两个
月之内,我一定把这笔钱还给那该死的女人。有什么办法!”他用一种波兰人的可爱的风
度,又说了一遍这句纯粹波兰人的口头禅,“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向魔鬼借钱。归根结底,
这还是自己家里的钱。人家客客气气请了我,要是板起面孔不理,我还能借到这笔代价多高
的钱吗?”
“哟!妈妈,爸爸害得我们好苦呀!”奥棠丝叫道。
男爵夫人把手指望嘴唇上一放,奥棠丝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母亲以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的态度包庇着父亲,倒是由女儿来第一个加以责备。
“再见,孩子们。雨过天青了,你们不能再生气喽。”
送走了男爵夫人,文赛斯拉夫妇俩回到卧房。
“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讲给我听吧!”奥棠丝说。
她一边听一边觑着文赛斯拉的脸,女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还有许多脱口而出的问句。
奥棠丝听完了他的话,不禁上了心事,她意会到风月场中自有魔鬼般的诱惑,使艺术家流连
忘返。
“文赛斯拉,你老实说!……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韦尼赛,还有谁?……总
之你很得意,嗯?……”
“我?……我只想着我们的一万法郎,暗暗的说:那奥棠丝不用急啦!”
这番盘问使他累得不得了,他趁着奥棠丝一时高兴,问道:
“那么你,小乖乖,万一你的艺术家对不起你了,你怎么办?……”
“我吗,”她装做坚决的神气,“我就找斯蒂曼,当然不是为了爱他!”
“奥棠丝!”斯坦卜克冷不防的站起来,象做戏似的:“你没有找上他,我早把他杀死
了。”
奥棠丝扑向丈夫,紧紧抱着他,跟他亲热了一阵:
“啊!你是爱我的,文赛斯拉!行啦,我放心了!可是别再提玛奈弗。从此你不能再踏
进那个陷人坑……”
“我发誓,亲爱的奥棠丝,我直要到还钱的时候再去……”
她撅着嘴板着脸,但这不过是借此撒娇而已。文赛斯拉经过这样一早晨,乏味已极,便
不管太太撅嘴,怀中揣着铅笔稿,径自上工场做《参孙与大利拉》的泥塑去了。艺术家正在
一股劲儿捏好粘土的时候,奥棠丝惟恐弄假成真,惹恼文赛斯拉,也赶到了工场。一看见太
太,他赶紧抓起湿布把雏形遮了,搂着奥棠丝:
“啊!咱们没有生气吗?小乖乖?”
奥棠丝看到湿布盖着的泥塑,没有做声;可是离开工场之前,她回来抓起湿布把雏型瞧
了一眼,问:
“这是什么?”
“一组人物,偶然想起的。”
“干吗藏起来不给我看呢?”
“预备完工之后再给你看。”
“那女的倒好看得很!”奥棠丝说。
无数的疑虑又在她心头涌起,好似印度地方一夜之间就长起了高大茂密的植物。
大约过了三星期,玛奈弗太太对奥棠丝大生其气。这一类的女人也有她们的自尊心,她
们要人家亲吻魔鬼的足趾,最恨正人君子不怕她们的魔力,或胆敢跟她们斗法。文赛斯拉绝
足不上飞羽街,甚至在瓦莱丽做过模特儿以后,也不照例去踵门道谢。李斯贝特每次上斯坦
卜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和太太整天在工场里。贝特直接上大石街,赶到小鸟们的窠里,看
见文赛斯拉精神抖擞的在工作;她从厨娘嘴里知道太太从来不离开先生。文赛斯拉给专制的
爱情拴住了。这么一来,瓦莱丽单为自己着想,也跟贝特一样把奥棠丝恨如切齿。女人对于
你争我夺的情人是决不肯放松的,正如男人对于好几个公子哥儿都在追求的女人决不死心一
样。所以,凡是涉及玛奈弗太太的议论,同样可以应用到为多数女人垂青的男子,他们实际
就等于一种男妓。瓦莱丽的任性变成了疯狂,她尤其要她的那组人像,想有朝一日亲自到工
场去看文赛斯拉,却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对这等女人可以称为战果那样的事情。瓦莱丽
的宣布这个私人消息,是在跟贝特和玛奈弗一起用早餐的时候。
“喂,玛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吗?”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拥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他女人探出头去把额角给他的方式,使他的亲吻刚好滑在她头
发上。
“这一下,我的科长,我的四等勋章,都跑不掉啦!啊!我的乖乖,我可不愿意让斯塔
尼斯拉斯吃亏!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贝特叫道,“你七个月不看见他了;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还
把我当做他的母亲呢;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招呼他!……”
“这孩子每季要花我们三百法郎!……”瓦莱丽说,“可是玛奈弗,这一个是你亲生
的!他的膳宿费应当在你薪水里出支……至于将来的一个,不但没有开支,还会把我们救出
苦难呢!……”
“瓦莱丽,”玛奈弗学着克勒韦尔的姿势,“我希望男爵负责照顾他的儿子,别再加重
一个小公务员的负担;这次我要跟他认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险,太太!想法子要他写一封
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为他对我升科长的事太不痛快了……”
说完,玛奈弗到部里去了。靠了署长的交情,他挨到十一点光景才去应卯;并且因为他
是出名的饭桶,又不喜欢工作,他在部里也很少办公事。
他走了,李斯贝特和瓦莱丽彼此望了一会,好似两个卜卦的人推详卦义。然后两人哈哈
大笑。
“嗳,瓦莱丽,可是真的?还是做戏?”
“有肉体为证!”瓦莱丽回答,“奥棠丝惹我冒火了!昨天夜里,我打定了主意,要把
这个孩子当做炸弹一样扔到文赛斯拉家里去。”
瓦莱丽回到卧房,后面跟着李斯贝特。她拿出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她看:
文赛斯拉,我的朋友,我还是相信你的爱情,虽然你快有二十天不来看我。这表示
你瞧不起我吗?大利拉觉得不是的。大概还是由于你女人的专制吧?你不是说你已经不爱她
了吗?文赛斯拉,以你这样的大艺术家,决不能这样受人控制的。夫妇生活是断送光荣的坟
墓……瞧瞧你自己,还象不象长老街的文赛斯拉?你把我父亲的纪念像做坏了;可是你情人
的本领远过于艺术家的本领,你对付蒙柯奈的女儿倒是成功的:亲爱的文赛斯拉,你做了父
亲了!倘使在我这种情形之下你不来看我,你在朋友前面一定要被认为薄幸;可是我太爱你
了,永远没有诅咒你的勇气。我还能说永远是你的瓦莱丽吗?
“你看怎么样?我想把这封信,等只有咱们亲爱的奥棠丝一个人在工场里的时候送
去,”瓦莱丽问李斯贝特。“昨天晚上我听斯蒂曼说,文赛斯拉今天十一点要到沙诺那儿去
跟斯蒂曼商量事情;那么这个臭婆娘是一个人在那里了。”
“你来了这样一手之后,”李斯贝特回答说,“为了体统,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
我得跟你分手,不该再跟你见面,甚至也不该跟你说话。”
“不错;可是……”
“噢!你放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