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跟你分手,不该再跟你见面,甚至也不该跟你说话。”
“不错;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当了元帅夫人,咱们照样可以来往了;现在他们都希望这件事成
功;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你得劝劝他。”
“说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闹僵啦。”
“只有奥利维埃太太能使这封信落在奥棠丝手里,”李斯贝特说,“到工场之前,要她
先上圣多明各街。”
“噢!咱们的小娇娘一定在家的,”玛奈弗太太打铃,教兰娜去找奥利维埃太太。
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钟,于洛男爵来了。玛奈弗太太象猫一般扑上去,勾住了老人
的颈项。
“埃克托,你做了父亲了!”她咬着他的耳朵。“你瞧,吵了架,讲了和,反而……”
男爵将信将疑的愣了一下,瓦莱丽马上把脸一沉,急得男爵什么似的。他直要再三盘
问,才把千真万确的证据一件一件的逼出来。等到老人为了虚荣而相信之后,她提到玛奈弗
的威吓了:
“真的,我的老军人,你的代表,或者说咱们的经理,你再不提升他为科长、给他四级
勋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损失;他喜欢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顶讨
厌了。除非你愿意给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当然是产权归他,利息归
我罗。”
“我要给存款,也宁可给我的儿子,不给那个小畜生!”男爵说。
这句不小心的话,——我的儿子这几个字好象一条泛滥的河,越涨越大,——到一小时
谈话的末了,变成了正式的诺言,男爵答应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给未来的孩子。随
后,在瓦莱丽嘴巴里,表情上,那句诺言好象孩子手里的小鼓,给她倾来倒去的搬弄了二十
天。
正当于洛男爵,快活得象刚结婚一年巴望有个儿子的丈夫似的,走出飞羽街,奥利维埃
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的信叫奥棠丝拦了去。少妇花了二十法郎代价才截下这封信。自
杀的人的鸦片,手枪,煤,总是自己出钱买的。奥棠丝把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见白纸上涂着
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这张纸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宫烧毁了,明
晃晃的照着纸,四下里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赛斯拉的哭喊,好象来自一个幽深的山
谷,而她自己在一个高峰上。仅仅二十四岁,以她全盛时期的姿色与纯洁忠贞的爱情,居然
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简直要了她的命。第一次的打击纯粹是神经性的,肉体受不
住妒性的挤逼而抽搐;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打击心灵的,肉体已经给消灭了。奥棠丝在这
种煎熬之下过了十分钟。母亲的影子在脑海中掠过,突然使她心情为之一变:她沉住了气,
恢复了理性。她打铃把厨娘叫来:
“你跟路易丝两个,赶快把我所有的东西,跟孩子用的一齐包扎起来。限你们一小时。
预备好了,去雇一辆车,再来通知我。不用多嘴!我离开这儿,把路易丝带走。你跟先生留
在这儿,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里写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说明我离家的理由。
你看到这几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家里了,我带着孩子去依靠母亲。
不要以为我还有考虑的余地。倘使你认为这是青年人的冲动、卤莽、爱情受了伤害的反
应,那你完全错了。
半个月来,我对人生、爱情、我们的结合、我们相互的义务,都深深的思索过了。母亲
的牺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对我说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来,她没有一天不过着坚忍卓
绝的生活;可是我自己觉得没有力量学她的样,并非因为我爱你不及母亲爱父亲,而是为了
性格关系。我们的家会变成地狱,我会失掉理性,甚至会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们的
孩子。我不愿意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在她那种生涯中,以我的个性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个于洛,不是一个斐歇尔。
只身独处,不看见你的荒唐之后,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是照顾着孩子,在勇敢伟大
的母亲旁边。她的一生,对我骚扰不宁的心绪会发生影响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个良
母,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依旧活下去。在你家里,妻子的意识可能压倒母性,无穷尽的争
吵会弄坏我的性情。
我宁可立刻死掉,不愿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象母亲一样。你在三年专一的不断的爱情
之后,能够为了你岳父的情妇而欺骗我,将来你还有什么女人不爱?啊!先生。这种沉湎女
色、挥霍无度,玷辱家长的身分,丧失儿女的尊敬,结果是耻辱与绝望的生活,你竟开始得
比我父亲更早。
我决不是无可挽回的。固执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生命不应该有
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获得荣名与财富,如果你能放弃娼妇,不走下流溷浊的路,
你仍可以找到一个无负于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旧家的骨气,不致要求法律解决。所以,伯爵,请你尊重我的意志,让我住
在母亲身边;你千万别上门来。那个无耻的女人借给你的钱,我全部留给了你。再见!
奥棠丝·于洛。
这封信在极困难的情形之下写成,奥棠丝止不住流泪,止不住热情夭折的呼号。凡是遗
嘱式的书信里极意铺张的爱情,奥棠丝想用平淡朴素的口吻表白出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搁
笔。心在叫喊,在怨叹,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丝来通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少妇便慢慢的往小花园、卧房、客厅,到处走了一
遭,瞧了最后一眼。然后她叮咛备至地嘱咐厨娘,务必好好照顾先生,如果诚实不欺,日后
必有重赏。然后她上车回娘家,心碎肠断,哭得使女仆都为之难受,她把小文赛斯拉如醉如
狂的亲吻,显出她始终爱着孩子的父亲。
从李斯贝特嘴里,男爵夫人已经知道女婿的过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见女儿归来
并不惊异。她赞成这种办法,答应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见温柔与牺牲从来没有能阻拦埃克
托,——她对他的敬意也已开始淡薄——觉得女儿换一条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内,可怜的
母亲接连受了两次重创,其痛苦远过于她历年所爱的磨难。男爵已经使维克托兰夫妇应付为
难;他又,据李斯贝特的说法,促成了文赛斯拉的荒唐,教坏了女婿。这位家长的尊严,多
少年来靠了太太的溺爱才勉强维持的,如今却是扫地了。小于洛夫妇并不痛惜金钱,而是对
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顾虑。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使阿黛莉娜非常难受,预感到家庭的分
裂。靠了元帅的资助,她把女儿安顿在饭厅里,把穿堂改做了饭厅,象许多人家一样。
文赛斯拉回到家里,读完了两封信,颇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离的厮守之下,
他对于这种贝特式的新监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爱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个月他也在
思索,觉得家庭的重负有些受不了。刚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说瓦莱丽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
曼的居心是不问可知的,他觉得应当把奥棠丝丈夫的虚荣心捧它一捧,才有机会去安慰他所
遗弃的太太。文赛斯拉为了能够回到玛奈弗太太跟前而满心欢喜;但也回想到纯洁美满的幸
福,回想到奥棠丝的尽善尽美、她的贤慧、她的天真无邪的爱情,的确很舍不得。他想奔到
岳母家中去央告讨饶,但跟于洛和克勒韦尔一样,结果是去见了玛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带
给她看,证明她闯了祸,预备拿这件不幸的事去要挟情妇,勒索欢情。在瓦莱丽家,他碰到
了克勒韦尔。得意非凡的区长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样子。他摆好
姿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红光满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弹着玻璃。他大为感动
的,不胜怜爱的瞧着瓦莱丽。幸而李斯贝特走进来给了克勒韦尔一个机会。他附在她耳边说:
“贝姨,你知道没有?我做了父亲啦!我觉得对赛莱斯蒂纳不象从前那么喜欢了。噢!
心爱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孩子,那真是!灵肉一致的结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诉瓦莱丽,我要
为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干一番,我要他有钱!她说根据许多预兆是一个男孩子!要是真的,我
要他姓克勒韦尔,我要跟公证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爱你,”贝特说,“可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得稳重一点,别老是摇头摆
尾的。”
趁李斯贝特和克勤韦尔在一旁唧唧哝哝,瓦莱丽乘机向文赛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着他
的耳朵,几句话就使他转悲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艺术家可以结婚吗?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爱
你,亲爱的诗人,包你不会想太太。可是倘使你象许多人一样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负责叫奥
棠丝回来,在短时期内……”
“噢!要是办得到的话!……”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莱丽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你可怜的岳父,从哪方面看都是
完了: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还有人爱他,还有一个情妇,对这一点他虚荣透顶,因此
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还很爱她的老头儿埃克托,(我感觉上仿佛老是在讲《伊利昂
纪》①的故事),所以两老可以劝奥棠丝回心转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里再有什么风
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来看你的情妇……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个世家子弟把一个女人
害到这个地步,总该对她表示敬意,尤其在她煞费周章要保全名誉的当口……好,在这儿吃
饭吧,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为你犯了这桩太惹眼的过失,我应当特别对你冷淡。”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