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对这番盛意非常感激,可是还表示最后一点骨气,他说:
“不,孩子,我不是来叫人家养我的。”
“在你这个年纪有人养,才是面子哪!”她说。
“孩子,我的希望是这样:你的埃鲁维尔公爵在诺曼底有很大的田产,我想改名换姓叫
做图尔,去替他当总管。我能干、老实,因为挪用公款的人不会偷盗私人的……”
“哎!哎!一不做,二不休,那是难保的!”
“总之我只想隐姓埋名的躲过三年……”
“这个容易得很;今天晚上,吃过饭,只要我开声口就行啦。要是我愿意,跟公爵结婚
也不成问题;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财产,还想多要一点儿别的!……我要他敬重。这位爵爷
的确是旧家气派。他高贵、大方,好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仑叠起来那么伟大,虽然他是个矮
子。而且我对他就象匈兹对罗什菲德:最近我给他出了主意,赚了两百万。可是听我说,你
这个怪物……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喜欢女人,你会去钉那些小姑娘;诺曼底有的是美女,你
一定会让那些小伙子或是她们的老子,砸破你的脑袋,结果公爵还是要打发你走路。你望着
我的这种神气,难道我没有看出你象费讷隆①所说的人老心不老吗?这个总管的差事不是你
做的。老兄,一个人要丢开巴黎,丢开我们这批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你会在埃鲁维尔庄园
上无聊死的!”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论女子教
育》、《死者对话录》和小说《忒勒玛科斯历险记》等。作品反映了人民对路易十四内外政
策的不满。
“那么怎办呢?我在这儿只想待几天,好打定主意。”
“你愿不愿意照我的意思办?告诉你,老风流!……你少不了女人。有了女人,什么苦
都忘掉了。你听我说,在库尔蒂耶区下面一段的圣莫神殿街上,我认得一个穷人家里有个美
人:一个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岁的时候还要俏!……啊!你眼睛已经红啦!她呀,替绸缎
铺子一天做十六个钟点绣作,拿十六个铜子工钱,合到一个铜子一小时,可怜吗?……吃的
只有土豆,象爱尔兰人一样,可是里耗子油煎的;一星期只吃五天面包;喝的水是乌尔克运
河的,塞纳河的水太贵了;她又嫁不了人,因为拿不出六七千法郎的陪嫁。为了挣这六七千
法郎,教她做什么下贱的事都肯。你觉得你的家属、你的老婆讨厌是不是?……再说,过去
把你当神道一般,现在不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是味儿。身败名裂。一个子儿都没有的父亲,
只能往肚子里塞些稻草放进玻璃柜做标本……”
男爵听到这些缺德话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明天,小比茹要替我送一件绣花衣衫来,好看得不得了,绣了半年,谁也没有这样的
好东西!比茹对我很好,因为我常常给她些糖果、旧衣衫。并且我把买柴买肉买面包的配给
证送给她家里,只要我开声口,她们替我跑断腿都愿意。我想法做点儿好事。我知道我从前
饿肚子的苦!比茹把她心里的话都说给我听了。那小姑娘倒是昂必居喜剧院跑龙套的料子。
她一心想穿我那样漂亮的衣服,特别是坐马车。我可以对她说:孩子:你要不要一个……”
“你多大年纪啦?”她停下来问,“七十二吗?……”
“还提什么年纪!”
“我可以对她说:你要不要一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干干净净的,又不抽烟,又没有一点
儿毛病,跟年轻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会对你挺好的,给你七千法郎开铺子,给
你屋里办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还不时带你去看戏。按月给你一百法郎,外加五
十法郎家用!——我把比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岁时候的我!一听到混账的克勒韦尔跟我
提出那些混账的条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这样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规矩的
生活吗?你可以安安稳稳的混三四年,也不会再多。”
于洛不加考虑,决意谢绝,但是对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风的歌女,不能不表
示领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间委决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象十二月里的街面!”她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
吗?他们的爷爷还在东奔西跑,母亲做活做得筋疲力尽,姊妹俩(一个生得奇丑)把眼睛都
弄坏了,统共只挣得三十六个铜子。你在自己家里作了孽,这儿不是可以将功赎罪吗?同时
又好开开心,象婊子进了马比耶舞厅一样。”
于洛想拦住她不说下去,便装做计算金钱。
“你不用急,有的是办法,有的是钱。我的公爵可以借给你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出面
开一个绣作铺,三千给你办家具,每三个月,你还能在这儿支六百五十法郎,只消立张借
据。等到你的养老金可以动用的时候,你把这一万七还给公爵。眼前你尽可以逍遥自在,躲
在窟窿里,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象街坊上一个手头宽裕的小地主。
你想改名图尔就图尔吧。我把你介绍给比茹的时候,说你是我的一个叔叔,在德国破了产来
的,人家一定捧得你象神道一样。你瞧,老头儿!……或许你就此乐而忘返也难说!要是你
无聊,只消留起一套体面衣衫,尽可上这儿来吃顿饭,消磨一个黄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经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筹两万法郎吧,让我到美洲去打天下,象
我的朋友哀格勒蒙给纽沁根逼得破产之后一样。”
“你!”约瑟法叫道;“你谈什么品行道德!都是做买卖的,当大兵的,法兰兰兰西公
民的玩意儿,他们除了品行道德就没有别的本钱!你呀,你生来不是一个傻瓜,男人之中的
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个天才的败家精!”
“睡过觉,心计巧;咱们明儿再谈吧。”
“你等会跟公爵一起吃饭。埃鲁维尔会客客气气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国家似的!明儿再
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脏了就刷刷,破了就补补,可是你好
歹得穿上衣服!”
这套寻欢作乐的哲学和兴致,把于洛的悲伤打发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过一餐精美的中饭,于洛看见进来了一个绝代佳人。世界上只有巴黎,
由于奢华与贫穷、淫荡与清白、压制的欲望与层出不穷的诱惑,不断交流的结果,才能产生
这种杰作,使巴黎有资格继承尼尼微①,巴比伦,和帝国时代的罗马。奥林普·比茹,十六
岁的小姑娘,一张出神入化的脸,就象拉斐尔画圣母的模特儿。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因工
作过度带点儿忧郁,黑眼珠颇有出神的情调,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面熬夜的结果,眼眶里
没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黯澹无光的眼睛;可是皮色象磁器,几乎有点儿病态;嘴巴象一
颗半开的柘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丰满的肉体、纤巧的手、珐琅似的牙齿、浓密的黑
头发。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领、没有鞋钉的皮鞋、二十九个铜子一
双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只为了到她的阔太太家里来,装扮得特别漂亮。
男爵又给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觉得一眼之间,魂灵就出了窍。美色当前,他忘记了一切。他
仿佛猎户碰上了飞禽走兽:一看见红雀,那有不瞄准之理!
①尼尼微,亚洲古国亚述的首都。
“并且,”约瑟法咬着他的耳朵,“保证是原货,是规矩的,又是穷得没有饭吃!这叫
做巴黎!我就是过来人!”
“那就行啦,”老人站起来搓着手回答。
奥林普·比茹走后,约瑟法含讥带讽的望着男爵。
“要是你不想找麻烦,老头儿,就得跟检察官上公堂一样的严。要把小姑娘管紧,象霸
尔多洛①一样又要妒忌又要多疑,提防奥古斯特,希波利特,涅斯托耳,维克托等②一切英
俊少年!天哪,一朝穿得好吃得好之后,她抬一抬头,你就完啦……让我替你把家布置起
来。公爵很帮你忙。他借给你,就是说给你一万法郎,另外存八千在他公证人那里,每三个
月付你六百法郎,因为我怕你乱花……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不能再好了!”
①霸尔多洛,博马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嫉妒的老头儿。
②古今神话或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是丰神俊美,便是聪慧英武。
在他离家十天之后,正当全家的人落着眼泪,围在快要死下来的阿黛莉娜床边,听她有
气无力的说着“他怎么啦?”的时候,埃克托,改名换姓,在圣莫神殿街上跟奥林普两人管
着一家绣作铺,店号就叫做图尔-比茹。
贝姨
十四
维克托兰·于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击上受到最后一番磨练,那种磨练往往使一个人
不是进步便是消沉。他可是进步了。在人生的大风浪中,我们常常学船长的样,在狂风暴雨
之下把笨重的货物扔掉,以减轻船的重量。律师心中的骄傲、脸上的得意、演说家的骠劲、
政治的野心,统统没有了。他变得跟母亲一样。他决意容忍赛莱斯蒂纳,虽然她不合理想。
他把人生看透了,觉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个差不多。既然父亲的行为使他深恶痛绝,他更立
志要尽他的责任。在母亲床头,在她脱离险境那一天,他那些决心愈加坚定了。接着母亲的
病愈,又来了另外一个喜讯。克洛德·维尼翁,天天奉维桑布尔亲王之命来探问病情,要这
位重新当选的议员跟他一同去见大臣。他说: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维克托兰·于洛和大臣已经认识多年;所以元帅对他特别亲热,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