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阿塔拉,”男爵说,“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这个样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树叶一样索索抖的!噢!这副神气!”
她刻薄的学着男爵夫人的发抖。火炉匠追着于第西,到了车门口。
“带她走!”男爵夫人说。
火炉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里去。
“谢谢你这次的牺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紧紧握着,快活得象发疯一样。
“你变得多厉害!你受了多少罪!
这一下你的儿子女儿,都要大吃一惊咧!”
阿黛莉娜象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恨不得把千言万语一口气说完。十分钟后,男爵夫妇
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尔维男爵在夏罗讷街住过一个月,假姓托雷克,那是埃克托几个
字母的颠倒。现在他住在太阳弄,改姓维代尔,自称阿尔萨斯人,以代写书信为业,跟一个
叫做阿塔拉·于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请你小心行事,因为有人竭力在搜寻男爵,
不知为什么。
女戏子对你的诺言总算实现了,她永远是,男爵夫人,你的卑恭的女仆。
约瑟法·弥拉
男爵的归来使大家欢天喜地,他看了这种情形也就甘心情愿的恢复了家庭生活。他把阿
塔拉忘了,因为,热情过度的结果,他的感情已经象儿童的一样变化不定。大家认为美中不
足的是男爵的改变。离开儿女出走的时候还很精神,回来却仿佛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伛
背、龙锺、脸庞都改了样。赛莱斯蒂纳临时弄了一席好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餐;
眼看家里这等富裕的光景,他简直给搅糊涂了。
“你们在款待一个浪子回头的父亲哪!”他咬着阿黛莉娜的耳朵说。
“嘘!……过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没有看到老姑娘,便问:
“李斯贝特呢?”
“可怜!她躺在床上呢,”奥棠丝回答说,“她是起不来的了,不久她就要离开我们,
教我们伤心呐。她预备饭后跟你见面。”
第二天早上刚出太阳,门房来通知小于洛,说市政府的警卫队包围了他全部的产业。法
院的人要找于洛男爵。跟着门房进来的商务警察,把判决书交给律师,问他愿不愿意替他父
亲付债。一个放印子钱的萨玛农,有男爵一万法郎的借票,大约当初不过是两三千法郎的
债。小于洛要求商务警察撤退人马,他把债照数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这一笔喔?”他担着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贝特看了已经大为懊恼,这一次大团圆,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
病势急转直下,一星期后毕安训医生就说她没有希望。打了多少胜仗的长期战争,终于一败
涂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弥留时期,她还是咬紧牙关,一点儿不泄露她的恨意。并且她最痛快
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奥棠丝、于洛、维克托兰、斯坦卜克、赛莱斯蒂纳,和他们的几个孩
子,都在床前流着眼泪,痛惜这个庇护家庭的好天使。三年来所没有的好吃好喝,把于洛男
爵养得精力也恢复了,人也差不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丈夫一复原,阿黛莉娜欢喜得连神经
性的发抖都减轻了许多。男爵从儿子女儿嘴里知道了太太的痛苦,便对她格外敬重。李斯贝
特看到这种情形,在临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结果还是幸福的!”
这个感触加速了贝姨的死;出殡的时候,全家都流着泪送她的丧。
男爵夫妇自认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龄,便搬上三楼,把二楼那些漂亮房间让给斯坦卜克
伯爵夫妇。靠了儿子的力量,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铁路局找到一个差事,年俸六千法郎,
加上六千法郎养老金,以及克勒韦尔太太赠与的财产,他一年的总收入有了两万四。奥棠丝
在三年分居的期间,跟丈夫把财产分开了,所以维克托兰很放心的把二十万法郎的代管遗
产,拨在妹子名下,又给了她一年一万二千法郎的津贴。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有钱太太的丈
夫,不再欺骗她了;可是他游手好闲,连极小的作品也没有心思去做。变了一个空头艺术家
之后,他在交际场中倒非常走红,好多鉴赏家都向他来请教,临了他成为一个批评家;凡是
开场把人家虚哄了一阵的低能儿,都是这种归宿。因此,这几对同住的夫妇,各有各的财
产。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终于醒悟了,把银钱出入交给儿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动用,
她希望这些微薄的资源使他不至于再蹈覆辙。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丢开了,那是母子俩都意
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实,被认为是年龄关系,结果使全家完全放了心;所以看到他的
和气,看到他不减当年的风度,人家只觉得心里痛快。对太太,对儿女,他都体贴周到,陪
他们去看戏,一同到他现在重新来往的人家;在儿子的客厅里,他又是谈笑风生,周旋得极
好。总之,这个浪子回头的父亲,使家属满意到了极点。他变了一个可爱的老人,衰朽无
用,可是非常风雅,过去的荒唐只给他留下一些社交场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觉得他绝
对保险了。男爵夫人与女儿们,把好爸爸捧到了云端里,把两个伯叔的死给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遗忘,人生是过不下去的!
维克托兰太太跟李斯贝特学得非常能干,为了管理这个大家庭,不得不雇用一个厨子,
连带也得雇一个做下手的姑娘。下手姑娘现在都野心很大,专门想偷些厨子的诀窍,等学会
了调制浆汁,就出去当厨娘。所以那些用人总是常常更调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赛莱斯
蒂纳雇的下手是一个诺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又粗又红,挺平常的脸,象应时的戏
文一样其蠢无比,连下诺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个布帽,也始终不肯脱下来。这丫头象奶妈一
样胖,胸部的衣衫仿佛要崩开来;绯红的脸,轮廓的线条那么硬,象是石头上刻出来的。她
名叫阿伽特,初进门的时候当然谁也没有加以注意;外省送到巴黎来的这等结实的女孩子,
天天都有。厨子也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说话实在太粗俗了,因为她侍候过马车搬运伕,新
近又在城关的小旅馆里做过工;她非但不曾征服厨子而讨教到一点烹调的艺术,倒反招了他
的厌。厨子追求的是路易丝,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所以诺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
司务快要做好一盘菜,或是完成浆汁的时候,老是把她借端支开,打发到厨房外面去。
“真的,我运气不好,要换东家了,”她说。
她辞了两次,可是始终没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过来,发觉旁边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为老年
人方便起见,他们睡的是双床。她等了一个钟点不见男爵回来,不禁害怕了,以为出了事,
或是中风等等,她便走上仆役们睡的顶楼,看见阿伽特的半开的房门里不但露出强烈的光,
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走了过去。一听是男爵的口音,她吓得立刻站住。原来男爵迷上
了阿伽特,禁不住那个丑婆娘故意的撑拒,竟说出几句该死的话:
“太太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男爵夫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声,扔下烛台逃走了。
三天以后,男爵夫人终于到了弥留状态,临终圣体隔天已经受过了。全家的人都流着泪
围着她。断气之前,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附在他耳边说:
“朋友,我现在只有一条命可以给你了:一霎眼之间,你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个男
爵夫人了。”
于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泪,那是极少有的事。淫恶的残酷,把天使的耐心打
败了;在进入永恒的前一刹那,她说出了平生仅有的一句责备。
下葬三天之后,于洛男爵离开了巴黎。过了十一个月,维克托兰间接知道,他的父亲于
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尔小姐结了婚。
报告这个消息的是前任商务大臣的第二个儿子,包比诺律师。于洛律师回答他说:
“祖宗可以反对儿女的婚姻,儿女只能眼看着返老还童的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