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的架式,金钮扣一直扣到颈项的蓝色上装,黑纱领带,威严的步伐,——那是在紧张的
局面中需要发号施令的习惯养成的。男爵的确没有一点儿老态:目力还很好,看书不用眼
镜;漂亮的长脸盘,四周是漆黑的鬓脚,气色极旺,面上一丝一丝的红筋说明他是多血质的
人;在腰带笼络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庄严威武。贵族的威仪和一团和气的外表,包藏着一
个跟克勒韦尔俩寻欢作乐的风流人物。他这一类的男子,一看见漂亮女人就眉飞色舞,对所
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远不会再见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个媚眼。
阿黛莉娜看见他皱着眉头,便问:“你发言了吗,朋友?”
“没有;可是听人家说了两小时废话,没有能表决,真是烦死了……他们一味斗嘴,说
话象马队冲锋,却永远打不退敌人!我跟元帅分手的时候说:大家把说话代替行动,对我们
这般说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儿。……得了吧,呆在大臣席上受罪受够了,回家来要散散心
喽……啊,你好,山羊!……
你好,小山羊!”
说罢他搂着女儿的脖子,亲吻、戏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脑袋靠着他肩头,让她金黄
的头发拂着他的脸。
“他已经累死了,烦死了,我还要去磨他,不,等一会吧,”于洛太太这么想过以后,
提高了嗓子问:“你今晚在家吗?”
“不,孩子们。吃过饭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们、和大哥在这儿吃饭,我根本
不回来的。”
男爵夫人抓起报纸,瞧了瞧戏目,放下了。她看见歌剧院贴着《魔鬼罗伯特》①。六个
月以来,意大利歌剧院已经让约瑟法转到法兰西歌剧院去了,今晚她是扮的爱丽思。这些动
作,男爵都看在眼里,他目不转睛的瞅着妻子。阿黛莉娜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园里去了,他
也跟了出去。
①《魔鬼罗伯特》,德国作曲家迈耶贝尔(1791—1864)的作品。
“怎么啦,阿黛莉娜?”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着,“你不知道我爱你甚
于……”
“甚于珍妮·卡迪讷,甚于约瑟法是不是?”她大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
“谁告诉你的?”男爵把妻子撒开手,退后了两步。
“有人写来一封匿名信,给我烧掉了,信里说,奥棠丝的亲事没有成功,是为了我们
穷。亲爱的埃克托,你的妻子永远不会对你哼一声;她早知道你跟珍妮·卡迪讷的关系,她
抱怨过没有?可是奥棠丝的母亲,不能不对你说老实话……”
于洛一声不出。他的太太觉得这一忽儿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
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角,热情激动的说:
“阿黛莉娜,你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混蛋……”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着他的嘴,不许他骂自己。
“是的,现在我没有一个钱可以给奥棠丝,我苦闷极了;可是,既然你对我说穿了心
事,我也好把憋在肚里的苦处对你发泄一下……你的斐歇尔叔叔也是给我拖累的,他代我签
了两万五千法郎的借据!而这些都是为了一个欺骗我的女人,背后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
雄猫的!……吓!真可怕,满足嗜好比养活一家老小还要花钱!……而且压制也压制不
了……我现在尽可以答应你,从此不再去找那个该死的犹太女人,可是只要来一个字条,我
就会去,仿佛奉着皇帝的圣旨上火线一样。”
“别难受啦,埃克托,”可怜的太太绝望之下,看见丈夫眼中含着泪,便忘记了女儿的
事,“我还有钻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来!”
“你的钻石眼前只值到二万法郎,不够派作斐歇尔老头的用场;还是留给奥棠丝吧。明
天我去见元帅。”
“可怜的朋友!”男爵夫人抓着她埃克托的手亲吻。
这就算是责备了。阿黛莉娜贡献出她的钻石,做父亲的拿来给了奥棠丝,她认为这个举
动伟大极了,便没有了勇气。
“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钻石,真是一个
上帝!”
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温柔,当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获。
伦理学者不能不承认,凡是很有教养而行为不检的人,总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因为自
己有罪过要补赎,他们就先求人家的宽容,对裁判他们的人的缺点,表示毫不介意,使个个
人觉得他们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虽然也有和蔼可亲的,但他们总以为德行本身已经够美
了,毋须再费心讨好人家。而且,撇开伪君子不谈,真正的有道之士,对自己的地位几乎都
有点儿介介于怀,以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象自命怀才不遇的人那样,免不了满嘴牢
骚。所以,因败坏家业而暗自惭愧的男爵,对妻子,对儿女,对贝姨,把他的才华,把他迷
人的温功,一齐施展出来。儿子和喂着一个小于洛的赛莱斯蒂纳来了以后,他对媳妇大献殷
勤,恭维得不得了,那是赛莱斯蒂纳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为在暴发户的女儿中间,
再没有象她那么俗气,那么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娃抱过来亲吻,觉得他妙极了,美极了;
他学着奶妈的口吻,逗着孩子咿咿哑哑,预言这小胖子将来比他还要伟大,顺手又把儿子于
洛恭维几句,然后把娃娃还给那位诺曼底胖奶妈。赛莱斯蒂纳对男爵夫人递了个眼色,表示
说:“瞧这老人家多好呀!”不消说得,她会在自己父亲面前替公公辩护的。
表现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对于当天在议院里发生的微妙
局面应当如何应付,发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见解。他叫年轻的律师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时他
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儿子,仿佛从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态度,使儿子大为感动。
小于洛这个青年,的确是一八三○年革命的产物:满脑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
却假装沉着;他眼热已经成就的功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深刻犀利的字句,法
国谈吐中的精华,他是没有的;可是他很有气派,把高傲当做尊严。这等人物简直是装着一
个古代法国人的活动灵柩,那法国人有时会骚动起来,对假装的尊严反抗一下;但为了野
心,他临了还是甘心情愿的闷在那里。象真正的灵柩一样,他穿的永远是黑衣服。
“啊!大哥来了!”男爵赶到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自从蒙柯奈元帅故世之后,他可能
补上那个元帅缺。于洛把他拥抱过了,又亲热又尊敬的搀着他走进来。
这位因耳聋而毋需出席的贵族院议员,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花白的头发还
相当浓厚,看得出帽子压过的痕迹。矮小、臃肿、干瘪、却是老当益壮,精神饱满得很;充
沛的元气无处发泄,他以看书与散步来消磨光阴。他的白白的脸,他的态度举动,以及他通
情达理的议论,到处都显出他朴实的生活。战争与战役,他从来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伟
大,毋需再炫耀伟大。在交际场中,他只留神观察女太太们的心思。
“你们都很高兴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会搅得很热闹,同时也发觉弟媳妇脸
上忧郁的影子,便补上一句:
“可是奥棠丝还没有结婚呢。”
“不会太晚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的叫。
“你自己呢,你这不肯开花的坏谷子!”他笑着回答。
这位福芝罕战役中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个人颇有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没有受
过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军功。他的通情达理就等于人家的才气。一辈子的清廉正直,他欢
欢喜喜的在这个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
唐事儿,他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间没有半点儿争执,兄弟姊妹都不分轩轾的相
亲相爱,赛莱斯蒂纳一进门就被当做自己人看待:对于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谁也不及他那
样感到欣慰。这位矮小的好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韦尔没有来。赛莱斯蒂纳提高着嗓子
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这一次,人家对他说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这种真正的天伦之乐,使于洛夫人想起:“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谁也夺不了的!”
老将军看见兄弟对弟媳妇那么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转移目标去奉承
媳妇。在全家聚餐的时候,男爵总特别讨好和照顾媳妇,希望由她去劝克勒韦尔老头回心转
意,不再记他的恨。看到家庭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父亲濒于破产,母亲陷于绝望,儿子
正在担忧父亲的前途,女儿又在打算夺取姨母的情人。
贝姨
三
到了七点,看见大哥、儿子、太太、女儿坐下来玩惠斯特①,男爵便动身到歌剧院给情
妇捧场去了,顺手把贝姨送回家。她住在长老街,借口地区荒僻,老是吃过饭就走的。凡是
巴黎人,都会觉得老姑娘谨慎得有道理。
卢浮宫②的老殿旁边有这些破屋存在,只能说是法国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让欧洲人轻视
他们的聪明而不再提防他们。这一下,也许是无意之间表现了高瞻远瞩的政治思想。我们把
现代巴黎的这一角描写一番,决不能算是闲文,因为日后是无法想象的了。我们的侄儿辈,
看到卢浮宫全部完成之后,决不会相信在巴黎的心脏,而对着王宫,三个朝代在最近三十六
年中招待过法国和欧洲名流的王宫前面,这等丑恶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②卢浮宫始建于十三世纪初叶,迩后代有增建,直至拿破仑三世治下,于一八六八年方
始全部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