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我来了兴致:那来杯“经济观察报”好了。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个地方充斥着大量的报纸杂志,在一个书架上放着从1985年开始的全套国家地理杂志。联想到他们的饮料,看来这里的老板大约和媒体有些渊源。我拿了本最近一期的财经,又随手拿了本时尚——奇怪的组合,确实如此,谁说不是呢。
回到座位上,饮品已经送过来了。不过不是酒保,端饮料过来的是一位女子。我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一大口。女子问我觉得如何,我闭目半晌后回答,清淡而有余味,感觉像云雾一样。
女子微笑,这倒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评论。
我抬头看了看她,也就是10秒钟的工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女子显然也被这种熟识感所击中,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都笑了。
我上次见到女子时应该是两年前,那时她大概是某家报纸的记者。我当时被市场部的一个同事拉来陪同客户接受几家媒体记者的采访,她是其中之一。
很难具体说明她身上的那种东西,总之,此人并非美人,但是气度从容娴雅,衣着十分得体。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让人亲近并且感到信任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她的年龄、衣着一样极为熨贴地罩在身上,就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立刻感觉到。尽管当时包括她在内的人问的问题有的在我看来愚不可及,有的则火药味道十足,但她的微笑却自始至终奇妙地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仿佛在说好啦,你知道这不过是工作而已。这样一来,在那场极为乏味的采访中,她是唯一一个让人心生好感并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你是在这里出差吗?女子问。
是。
还在那家公司?
是,我回答,有些怅然,因为一个字就总结了我的两年。
你呢?也是出差?
我么,她微笑一下,我现在在这里生活。
看来,还是有人的经历并不能用一个字来概括。
二
女子走过去招呼了一下柜台里的人,随后走过来坐下。
我又喝了口面前的饮料:“确实不错,清凉而且柔和,适合女孩子。”
她点点头。
“颜色像我今天晚上看到的月亮。”
我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女子的表情发生了极为细微的变化,仍旧在微笑,但是眼神瞬间变得相当微妙,仿佛在重新打量我,又仿佛在注视我身后10厘米左右的地方。
当然,在这个变化发生的过程中,整个谈话还在围绕着这个酒吧的饮料继续进行。我这人虽然不甚细心,但是工作几年,对人周遭所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味”也开始敏感起来。刚开始时遇见女子时,无非是熟人见面而已,或者与其说是熟人,还不如说成是有好感的陌生人来得恰当。我们之间的谈话纯属无目的的闲聊。但是渐渐地,谈话开始被一种奇特的气氛所笼罩,简单地形容,如果说谈话本身是一个旋律的话,那么,有某种来自哪里的乐句正渐渐插入到这个调子里来,形成了一种干扰。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3)
女子有些若有所思,但是并非心不在焉的敷衍,看得出来,有些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想法在困扰她。这些东西,和我或者我周遭的什么有着微妙的关系。而且这个外来的旋律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谈话先是断续,然后不得不慢慢停下来。
我和女子都沉默了半晌,最后,她猛然回过神来似的,冲我露出歉然的笑容。
“出去走走好么?”她问我。
我点头,顺手拿起外套准备付帐。
女子伸手拿过我的帐单,冲柜台里的人打了声招呼,一面转头对我解释:“就算我请客好了。”
我说谢谢,女子回答说别客气,今天特别想出去走走,过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劳烦你听我絮叨呢。
我没有答话。
我们走出酒吧,来到沙滩上。大海在月光下呈现出神秘的银灰色,我用力呼吸湿润的空气,捡起一个小石子扔进海中。
女子眯起眼睛望向月亮:“你刚才说月亮是橙色的?”
恩,和你的“经济观察报”一个颜色。
可你看现在。
我闻言抬起头,发现所见过的橙黄色月亮已经不复存在。刚才那个近在咫尺纤毫必现的巨大的球体已经变成了我们所司空见惯的温情脉脉的银白色星球,遥远而矜持地高挂空中。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10点30分,仅仅半个多小时之内,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这是什么天体现象么?”我有点张口结舌地问女子:“我刚才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
“你看到什么了?”
“刚才月亮好大,而且,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橙黄色。”我回答:“看着那样的月亮,感觉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或许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发生。
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关于这个,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
想,想。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些事情……”女子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说。那手指纤长,在月光下也显得十分苍白。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头没脑停了下来。
我耐心地等着,波浪在我们周围轻轻地鸣响。
“是‘像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么?”
“恩,‘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
“你有焦虑感么?”女子先问了我一个问题。
“焦虑感……”我哑然失笑:“焦虑感谁能没有,尤其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啊,焦虑感大家都有。”她说:“但是一般来说,焦虑感分成两种,一种是可以被缓解的,也就是说,是针对具体事情的,比如稿子没有写完啦,遇到挫折啦,被拒绝啦……凭经验来看,这类型的焦虑感是可以消除的,你说是吧?。”
我点头:“那倒是,像是按照地图上的标志走出雷区一样。但是即便是这样,有时候也会中招,踩上地雷。不过正像你所说,这类型的伤害凭经验是可以捱过去的。”
“看起来你倒像是对焦虑感非常熟悉。”
“那是。”我笑起来:“在这方面,我怎么也算得上半个专家了。”
“但是还有一种焦虑感基本上和人现实所遇到的事情无关,在外人眼里,或许你顺顺利利,甚至走在上升的道路上,但是你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即将遇上无法突破的障碍,这种焦虑感你有么?”
我沉思片刻,焦虑感,障碍和虚无,大概这是如同孪生兄弟般生长在一起的两种东西,如同得到与失去,痛苦与快乐,终点和过程,结婚与离婚……
“或许是吧。”我回答:“在我身上,这种焦虑感更多地体现为对自己人生的不确定性,而且不清楚焦虑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正如不知道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地球是如何诞生的一样。”
女子好看地一笑:“那就给你讲讲我经历的一个故事。”
“我今年35岁,现在住在青岛,和几个朋友合伙开酒吧。不过在两年前,我还是个记者,这你是知道的。在换工作之前,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两三年左右,总是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莫名其妙地被卡在生活中间的状态,不上不下,动弹不得。具体描述来说,就是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义。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古怪的事情。按理来说,工作不坏,人也和同事相处的好,丈夫虽然和自己不是疯狂地相爱,也是有商有量。
但是还是不行,感觉上就像是走到半途中的机械手表突然停顿了一样。总体来说就是动力没有了。因为首先从工作上来讲,我对升职并不是那么感兴趣,通往天堂的楼梯那么窄,上面挤满了人,搞不好大家还会磕碰推搡骂骂咧咧。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事情。但是如果在一个庞大的机构中,你对于从行政管理序列上向上爬没有野心的话,那么做记者这种工作,如果说要有乐趣,基本上是属于操作性的。也就是说乐趣来自于每一次采访,更加简单地说是跟人打交道。
但是就连这点乐趣也在逐渐消失——因为我逐渐开始发现,工作所带来的人和人之间的了解永远是暂时、片面和功利的。换句话说,任何人这样匆匆忙忙花上两三个小时所达成的理解永远不可能到达你所希望的地步,更不要提贴近他们自己的愿望了。而这种关系如果要保持下去,势必是建立在利益和职业的基础上的。换句话说,我们这个职业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认识的人很多,其实完全是人一走茶就凉的架势。”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4)
“大多数人的职业恐怕都可以用这句话形容,”我插嘴道:“不过,有时候,很罕见的情况——在工作时也能遇见真正的朋友。在普通人眼里,或许你遇见喜欢的人的机会要多一些。”
女子微笑:“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其实人的机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次,并没有因为见的人多而有明显增加。从量变到质变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真的么?”
“不骗你。”
三
“连职业的乐趣都在急剧下降,这样一来,我确实感到茫然和焦虑。”
有一段时间,她试图说服自己,恐怕是钻了牛角尖,或者到了职业和年龄的倦怠期。当然,这事情说给别人听,别人的结论也无非如此:有人劝她换换工作,或者暂时出去休假,有人劝她多运动,甚至有人劝她换个丈夫,或者找个情人……但是似乎这些办法都不起什么作用。
即便找情人恐怕也同样无法缓解她的焦虑。她的婚姻状况很普通,唯一有点特殊的是,结婚这些年,她和丈夫没有要孩子,丈夫是一个公司的销售代表,成天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双方都忙,已经忙到甚至忘记自己结婚多少年,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开始第一次约会的地步。在她眼里,丈夫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还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