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休想!”
黄头发是,初看起来性格好象颇有点儿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已准备同你争论的一种人。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思维方式显然相反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把傻子叫作聪明,尤其是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出温柔顺从的特点来,他们恰恰会赞同自己刚刚极力反对过的东西,把愚蠢叫作聪明,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走得不能再好了,——一句话,他们总是前倨后恭,虎头蛇尾。黄头发又陈述了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废话!”,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黄头发就乖乖地随着他们走了。“老爷还没结帐哩”老太婆说。“啊,好,好,老妈妈,喂,姐夫!请你付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姐夫问道。“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仳人,仳人,给她五十戈比就足够了。”
“少一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把钱收下了,并且急切的去给他们开了门。她并未亏本,因为她的酒价比实际已经高了三倍。他们上了车。奇奇科夫的马车同诺兹德廖夫和他姐夫坐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于是三人一路上可以随便乱说,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瘦马拉的小破车紧跟慢赶地跟在后边,波尔菲里和狗崽坐在那辆车上。这三位旅伴闲唠的内容对读者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我们还是来交代一点儿诺兹德廖夫本人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部小说里也许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脚色呢。诺兹德廖夫大概会使读者觉得有些面熟。这种人,大家见过的该不算少了。他们被称做机灵鬼,在童年和中小学读书的时候就有好伙伴的美名,可是同时也常常会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他们的脸上经常带着一种坦率、直爽而豪放的表情。他们见人自来熟,转眼间就对你以“你”相称。结成的友谊该是永世不渝的了,可是差不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新结识的朋友当天晚上在友好的宴会上就会交起手来。他们全是一些话匣子、酒鬼、鲁莽汉,一些招人喜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三十五岁的时候,脾气还跟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完全一样:极爱吃喝玩乐。结婚也没能使他有丝毫改变,何况妻子很快就到那个世界去了,撇下两个孩子他根本不需要。不过这两个孩子由一个颇为漂亮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在家里无论如何也难得呆上一个整天。他那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大集市并且举办各种杂耍和舞会;他眨眼之间就会出现在那儿,在牌桌旁边争吵、闹事,他同他那种人一样,很有玩牌的兴趣。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他玩牌的手法并非正大光明,他懂得各种捣鬼的窍门,因此玩来玩去最后常常就变成另一种玩法了:不是挨皮靴踢,就是让人家在他那把浓密的非常漂亮的络腮胡子上狠拽一阵,因此有时候他就带着半边胡子回家,而且残留下的这半边胡子也变得相当稀疏了。但是,他那健康、丰润的脸腮构造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就会马上长出来,而且长得甚至比原先的还要好。而最奇怪的是——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事情,过不多久他又会重新跟抡拳痛打他的那些朋友聚在一起,而且见面时竟会若无其事,他们都不在乎。诺兹德廖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乱世英雄。任何一次集会,只要有他在场,不出一点儿乱子是不会罢休的。不管怎样,乱子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架出大厅,就是他的朋友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他推出去。要是不出意外,也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别的事情:他不是在酒巴里喝得酩酊大醉,一味傻笑,就是信口胡说,顺嘴撒谎,最后弄得自己也无地自容,他撒谎是毫不理会的:他会突如其来地说他有一匹蔚蓝色的或者粉红色的马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诌,弄得听话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象吹起大牛皮来了。”说完,便都纷纷离开。有一种人非常喜欢无缘无故地糟践亲近他的人。例如,一个身居要职,仪表堂堂,胸前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大谈一番深奥而发人深省的问题,但转眼间又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起您来。他作践起人来,就像一个十四品小官儿一样,根本不象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大谈发人深省的问题的那个人。结果弄得你只有站在那里惊讶不已,目瞪口呆。诺兹德廖夫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越亲热,他就会更快地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流言蜚语,破坏您的婚姻、买卖,但他决不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相反,如果有机会再遇见您,他对您仍然会是百般友善、十分友好,甚至会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不再到我家来了。”在许多事情上,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多面手,也就是说,什么都能干。在同一时间里,他可以说跟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天涯海角——去旅行,能同您一起干一番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可以用他所有的任何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任何东西。枪支、猎狗、马匹——全都可以成为交换的对象,可是交换的目的可决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他的生性就是不甘寂寞,酷爱活动。要是他在集上幸而遇到一个老实人并赢了钱,那么他就将走进商店见到什么买什么:马轭啦,香味蜡烛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公马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荷兰粗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磨石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最后把钱花光为止。不过这些东西很少有运到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当天就落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棍手里,有时甚至还要搭上自己的烟斗连同烟荷包和烟嘴,有时甚至还要把四匹马以及马车和车夫全搭进去,结果他只好一身短打扮去找熟人搭人家的车回家。诺兹德廖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者人们会说这种性格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已经不存在了。唉!这样说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在这个世界上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他到处都同我们在一起,也许只是换上了另一种装束;但是人们是粗心的,一个人换了装,他们就觉得换了一个人。这时三辆马车已来到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对他们的归来没有任何准备。餐厅里放着木架子,两个乡下人站在上边哼着没头没尾的小曲在粉刷墙壁。地板上滴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吩咐马上把乡下人和木架子弄出去,然后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听到他在指使厨师准备饭菜。奇奇科夫饿了,但他盘算了一下,五点以前不可能吃上饭。诺兹德廖夫回来,带着客人去参观他的村子。他们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把什么都看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首先去参观的是马厩,在这里看到了,一匹是灰色带黑斑的,另一匹是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长相一般,但诺兹德廖夫却起誓说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你买它没花一万,”他姐夫指出说,“即使连一千也不值。”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你尽可以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就让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他姐夫不愿打赌。接着,诺兹德廖夫领大家去看了一些马圈,他说从前这里也饲养过一些好马。他们在这个马厩里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迷信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山羊能够同马和睦相处,它可以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领客人去看了一只拴着的狼崽。他说:
“瞧这小狼崽!
我故意用生肉喂它。我想让它长成一只地道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看池塘,据诺兹德廖夫说,两个人拽里面的一条鱼都很吃力,不过他的亲戚也没有放过机会对此表示怀疑。诺兹德廖夫对奇奇科夫说:”我要给你看一对儿最出色的狗:大腿壮得出奇,下巴尖得象根针!“他把客人领到一座建造得很漂亮的小房子附近,小房子四周圈成个大院子。一进院,就看到了各种狗,有全身长着长毛的,有只在尾巴和大腿上长着长毛的;狗的毛色也无所不有:有黑色带黄斑的,有黑褐色的,有黄色带黑斑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带花斑的,有黑耳朵的,有灰耳朵的……狗的名字五花八门,几乎全是命令式:开枪,骂去,飞过去,着火,骂见鬼,好汉,挑眼儿,急性鬼,找碴儿,美人儿,女监督,奖赏。诺兹德廖夫走到它们中间真象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奔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有十来条狗把爪子放到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去“也向奇奇科夫表示了这样的友情,它用后腿站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奇奇科夫的嘴唇,奇奇科夫马上嚼了一口。参观完了那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的确是一些好狗),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瞎狗。据诺兹德廖夫说,它快死了,可是两年前还是一条很好的狗;他们看了那条母狗——母狗的确是瞎了。不久又去看水磨,水磨上缺一个安放碾砣的部件——这个部件放上碾砣就会在轴上飞快地转动,用俄国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碾砣就叫作“飞转子”。
“瞧,这就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不远,他们果真看到了铁匠炉,后来他们也参观了铁匠炉。“在这片地里,”诺兹德廖夫用手指着一片田野说,“到处是野兔,把地面都盖住了;有一次我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捉不到野兔的!”他姐夫指出说。“可我的确捉到了,是特意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奇奇科夫说,“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散步。客人们必须在休耕地和耙过的庄稼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