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普拉托诺夫不置可否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特别高兴……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去拜访别得里谢夫将军的亲戚。有个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没什么事情。不过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立刻就去。我的马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不足十俄里,您一口气就能赶到。晚饭前就能赶回来。”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马车赶过来,他立即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里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从未那么惊讶过。上校村里的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村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建筑工地、改建工地,哪条街上都有石灰堆、砖垛和原木垛。已经建成了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门前金碧辉煌地写着“农具库”,另外一座房子的门上写着“审计总署”,别的房子有的门上写着“村务委员会”,有的门前写着“村民常规教育学校”。一句话,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来到了省会。上校本人就象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三角脸上神色有些呆板。连鬓胡子拉得笔直;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刚刚用压轧机压过。他说起话来,好象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开口就抱怨附近地主们没有知识,瞒怨自己任重而道远。他会见奇奇科夫的态度非常亲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讲他花费了多少气力才使庄园达到了现在如此繁荣的状况;说使普通农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艺术和美术能令人产生崇高动机是多么难;讲为了使俄国农夫肯穿德国式裤子、使他们多少感受到一点儿人的崇高尊严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变俄国农夫的愚昧;讲他虽然已竭尽全力,现在仍未能使婆娘们穿紧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随团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讲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讲了邻近地主们愚昧到何等程度;讲他们如何不体谅下情;讲他向这些地主们说明为了管好家产必须建立办公室、各种委员会以防止各种盗窃行为并达到对各种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格以求,必须是大学毕业,而那些地主听了这些话竟取笑他;讲他虽然坚信不疑,却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使他们相信倘若每个农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边扶犁一边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的地步,这对他们的家业会多么有利。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想:“咳,哪儿来的时间呢。我倒是学会了认字,但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没读完呢。”
“可怕的愚昧!”
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说。“中世纪的愚昧,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我却可以包医百病;我知道一个办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穿上德国打扮儿。只要一这样做,我敢保证,肯定会万事亨通:科学会发展,买卖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会到来。”
奇奇科夫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想“跟这个人看样子用不着拐弯抹角啦“
,于是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农奴,需要签什么样的契约。“从您的话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犹豫地说,“您是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用书面形式写出来吧。然后把请求书交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会登记之后报到我这里来。由我转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研究。总经理将会同办公室在最短时期内做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成了。”
奇奇科夫惊得目瞪口呆。“行啦!”奇奇科夫说,“这要拖多少时间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说“文牍的妙用就在于此!这确实要拖一些时间,可是不会有任何疏漏:各种细枝末节,一目了然。”
“不过,请原谅……这怎么好写在纸上呢?
由于这种事情……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这好办。您就写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写上呢?
这是不可以写的呀。他们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才行啊。““好吧。那您就写:‘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
对上校能有什么方法呢?奇奇科夫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些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惊讶,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以前的侍仆被调到新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位置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处管家同营私舞弊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没有看到一个办事人员。“这可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办成一点事情呢?”奇奇科夫对上校派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您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这位向导说。“我们这里一塌糊涂。您已经看到啦,我们这里是建设委员会独揽大权:它可以随意调人离开岗位,派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们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最占便宜。”看来他对建设委员会是有意见的。“我们这里做事都是骗老爷。老爷以为各机关都在认真工作,实际呢,都是有名无实。”
“不过,应该把这告诉他,”奇奇科夫想着,来到上校跟前,说他这里一塌胡涂,任何事情也办不成,建设委员会盗窃成风,肆无忌惮。上校一听,十分愤怒,立即抓过纸和笔来,写了八条极其严厉的质词:建设委员会有什么根据竟擅自调动不归它管辖的官吏;总经理怎么能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没有交割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名存实亡,村务委员会怎么能熟视无睹?
“哼,乱弹琴!”奇奇科夫想着,开始告辞。“不,我不放您走。不用两个小时,保您满意。我要把您的请求委托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稀世之才去办。您可以到我的图书馆歇一会儿。那里您需要什么有什么: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请您随便用,您是那里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奇奇科夫领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从上到下摆满了书。另外还有动物标本。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书都有;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还有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就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之类的书。奇奇科夫看到这都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走到另一个书柜跟前——真是躲开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的名字是《科学意义上的哲学》。面前是六卷集的一部巨著,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奇奇科夫无论怎么乱翻,哪一页上都是“表现”
“发展”
“抽象”
“封闭性”
“严密性”之类名词。“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说完就走到第三个书柜前面,这个书柜里装的全是艺术方面的书。他抽出一本大书来,里面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话插图,便翻看起来。这合他的口味。这种画儿,中年单身汉是爱看的;据说近来连有些通过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有啥法子呢,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类就是喜爱带刺激性的东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类似的书,这时科什卡廖夫上校回来了,他洋洋得意,手里挂着一张纸。“全都办完了,而且办得极好。我跟您讲过的那个人,理解力实在比得过任何的人。因此,我把他提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叫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谢天谢地!”奇奇科夫想了就准备听下去。上校读道:“承蒙大人不嫌,委以重任,卑职受命之后即殚思极虑,谨将愚见表述如下: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之请求中已含着些不妥之处,因为该请求书在要求遭受各种意外之注册农奴时也亦列入了死农奴。此先生之所谓死农奴者可能是指接近于死亡之农奴,而非已死之农奴。因为已死之农奴乃非能购置者。既属乌有,又怎能购置?此亦逻辑之常理也。并且该先生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科什卡廖夫看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滑头……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他才气横溢,颇有大臣之笔致;可他却只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科什卡廖夫继续读道:“……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
因为该先生之文中竟有‘已死’魂灵之提法,凡研究过认识论者没有不皆知魂灵不死之说也。二、上述注册之农奴,不管是外来者,还是新生者,或被该先生所不正确地称之为死农奴者,没有不皆已抵押,盖所有之农奴毫无特别皆已抵押一光,而且每农奴以一百五十卢布之加价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由于同地主普列季谢夫争讼而处于争议状态,不能出卖,也不能典押故也。““那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白白耽搁我?”奇奇科夫不满地问。“这我事先哪儿能知道呢?
文牍的用途也就在于此啊。看,眼前一切都了如指掌啦。““你这个王八蛋,愚蠢的畜生!
钻书本学会了什么呢?“奇奇科夫在心里骂道。接着就抓起帽子来,没讲任何礼仪,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随时准备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由于关于喂马的问题准要求提出书面申请来,拨出燕麦的批示需第二天才能下达。无论奇奇科夫多么粗鲁和不礼貌,科什卡廖夫对奇奇科夫依然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廖夫强行握了握奇奇科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