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些。所图是,姑且看做乐趣吧,有一点点,究竟比零好一些。买了,当然也喝了,是不是感到“此中有真意”?估计是即使有也不多。所以过了节,食堂酒未卖完,出通知,说愿意买的还可以买,张志公买了,我就未买。真是法治,其下人人平等,并依法量刑,张志公买两次,判为批斗,我买一次,判为写检查。精于情理学的读者会问:不是规定谁都可以买吗?这容易答,因为这个洪炉里无情无理,许你喝,喝了算犯罪,你也只能服罪。幸而这样的检查措辞容易,不过是,如此如彼,证明我未抓紧改造云云,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最后说一种,大概是大张旗鼓地反五一六、批斗五一六分子的时期吧,接到命令,要交代、揭发。这里的困难又不少。我,如前面所说,一直把文化大革命看做闹剧加恶作剧,轻视,厌恶,但怕。应付之道是退缩,万不得已就演戏,充当龙套。五一六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况参加乎?所以让交代,就连八股也不能作。战术要改为明哲保身,自己未参与,实事求是,说,写,都是与他们无干。这样,交代走过去,还有揭发,也许有所见或所闻吧?这回的困难是双料的。不知,不能强不知以为知,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假定有所知,我一生不在背后窥人隐私,打小报告或告密,以求用别人的血换得平安或往上爬,就是在干校为奴也决不破例。这样立身处世,不敢高攀德,只是说性情,我一向认为,挨打容易打人难:挨打,用不着自己努力;至于打人,我是不管怎样用力也举不起手来。在强调斗争的社会,这是落后思想,所谓改造,思想项目中是否包括这一项?如果包括,很抱歉,我只能说,改不了。也就本此顽固,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见闻,命令揭发,未能报命,居然也过去了。
就这样,上干校,“老学庵”,课程的门类不少,结业,成绩如何呢?仔细想想,值得说说,也就值得听听的只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更加确信,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社会,在其中,没有任何人有改造别人的权力(触犯刑法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要另案处理)。而如果竟能够这样,则人生的旅途就不会像在干校那样艰险了。
《流年碎影》 批斗再而三(1)
不记得什么人发的高论,生而为人,过世间一场,生活经验可贵,越丰富越好。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因为生活经验无限,其中有不可能的,如泥做的就难得尝尝分娩的滋味;有过于难忍的,如受苦刑之类。但是,我所举的这两类情况如果开除出去,而生活之道属于常人,即不修道(为道日损),不学佛(好事不如无),我想,那位的高论也不无道理。认为有理,信受奉行,对于千奇百怪的可能的所遇,可意的,如成为某外国的某市的荣誉市长,不可意的,如掷笔下海,不仅未能发,反而连吃饭也困难,我们就都应该欢而迎之吧?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以下说经历,记得共三次,至少是现时,情绪中是兼有欢乐的。
兼有欢乐,原因的一部分是,已经变大革命初期的暴风雨为和风细雨,比如变露天为室内,变喷气式为只是略低头,颈项上不再挂牌子,都是。时间也大缩短,因为安排在早饭和上工之间,“胜利”结束之后还要劳动。三次都是由排长姜君主持,推想举行这样的会也是他决定的。至于决定之前,谁报告这“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只有天知、地知、那位具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才并乐得使其才的人知道了。
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对于某种行事的定性判断,批斗我,事当然是我做的。那就由事说起。第一次,事是挑水,绞水之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井是园艺队留下的有大用的设施,在食堂和锅炉房的东南方,一个比平地略高的平台之上。井为砖壁,上小下大,水面直径约有三米。井相当深,估计有十几米吧。井口上安装辘轳,为的可以比用手提省力。不知道为什么,井绳与水桶连得不紧,因而有时候桶就脱了钩,掉在水里,沉到井底。备有捞的工具,记得是一根木棍,一端连缀许多铁钩。但井底面积大,用铁钩搜寻要碰运气。运气好,转一两圈就钩在桶的铁梁上,因而一拉就上来。运气不好,也许桶的位置不合适,就无论怎么用力,长时间,它硬是不上钩。挑水,非定职,时间稍长的,几乎都掉过桶,并经历过打捞的失败。轮到我,小心谨慎,但终归主观不能改变客观,记得掉过两次。第一次走运,没有费大力,桶就上了钩。第二次不走运,用钩怎样旋转,还有好心人来帮助旋转,终于是空空如也。不能不急,因为还要供两地用水。不得已,只好领个新桶,不再捞。可能就是次日的早饭之后,排长姜君通知,上工前到某宿舍去开会。入场,看许多校友已经围坐在周围,让我立在中间。我也是受过新时代的洗礼的,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于是立正,低头,静待。排长先发言,大意是,我挑水,桶掉在井里,不用心捞,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开会批斗,以扑灭这种新动向。以下校友(不算我,应该称为战友)发言,踊跃,理直气壮,甚至大声疾呼,都用颠扑不破的逻辑,证明水桶落井,不用心捞,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很必要。我呢,事后梳理当时的心情,觉得值得写而存之的有两种。一是感谢。原因可以分为两项。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二是只要求我听而不要求我说感受,我就可以毫无困难而过关。如果让说,必左右为难:左,学梁漱溟,背诵《论语》成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不敢;右,难道我也承认桶落水,急而无可奈何,是阶级斗争吗?再说心情的第二种,是可惜。具体说是可惜未录音,因为会上的高论都是超过《钦定四书文》百倍的妙文,理应保存,限于我自己,如果不早归天而有闲,也会想再听听吧?且说这可惜的心情,近年来还加了码,由录音上升为录像。如果录了像,又如果巴金设想的“文革博物馆”能成为事实,则这样的录像,入了馆,以其“古来稀”的优越性,总可以归入上品之档吧。
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这彗星名叫白纳特,是80年代中期北京天文馆的湛穗丰女士告诉我的,也许还告知它光临的周期,不记得了。与哈雷彗星相比,它是小字号,可是以视觉为评断的标准,它就成为大字号。我生于1909年年初,由得见哈雷彗星说,正如吴祖光先生笔下所喜写,是“生正逢时”。1910年它光临,我赶上了,只是可惜,非神童,没有留下丝毫印象。七十六年之后,即1986年,它又准时光临,我仍食息于人间,可惜它未横陈,想看,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我懒散,竟交臂失之。所以到目前为止,所见彗星,仍以这位白纳特最体大,最明亮。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记得是清明时节,已上床入睡,听见茅草房外有人喊“看彗星”。同屋的人都起来,我一向对于天体有近于惊异的兴趣,当然随着起来。走到院里,见一个有人体那样粗、长一两丈的白亮白亮的像横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真叹为希有,因为希有,又想知道它的变化,就连续几个晚上,上床前都到院里望一望。印象是,觉不出有什么变化。事后才知道,这晚上到院里望望,也有先进人物跟踪,汇报。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也许是借了彗星之光,对于批斗,我偏爱这一次,所以前若干年,还写了一篇以“彗星”为题的小文(收入《负暄续话》),描画批斗的场面。为偷懒,做一次抄袭自己的文抄公。下面一段就是这样移过来的。
万没有想到,这与天空希客的几面会引来小小的麻烦。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面八方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不得不快走而还跟不上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在身上发现“新”不容易,而这位希客来了,轻而易举就送来“新”。上面说“吾从众”,这“众”里推想必有所谓积极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观主义地向暂依军队编制的排长报告:某某曾不只一次看彗星,动机为何,需要研究。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后当然是坚决扑而灭之。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是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里开会,由排长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间,任务是听发言。其他同排的战友围坐在四方,任务是发言,还外加个要求,击中要害。所有的发言都击中要害,这要害是“想变天”。我的任务轻,因而就难免尾随着发言而胡思乱想。现在回想,那时的胡思乱想,有不少是可以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的,如反复听到“变天”,一次的胡思乱想严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变天,那就也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竟会这样;一次的胡思乱想轻松,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现是变天的预兆,依照罗素的想法(今注:他在一篇小文《论彗星》中说,昔人相信彗星出现与世间的大变动有关,是天人关系近,今人不信,天人关系远,是退化了),那就是你们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还没有退化。这种诗意的想法倏忽过去,恰巧就听到一位战友的最为深入的发言,是想变天还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陈腐,还相信天人感应。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有哈雷、牛顿、罗素直到爱因斯坦在心里煽动吧?一时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驳了—句,“我还不至于这样无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应应该是高呼“低头!”“抗拒从严!”等等,可是这回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