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一死,何以会引来一怕?原因有两种:其一,数千年的历史经验,一个人说了算的制度,这一个人停止呼吸,不再能说,局势就可能有大变动,变而且大,微弱如小民,想到自己的安危苦乐,就不能不忐忑不安;其二,之后难免要中原逐鹿,如果鹿死在那位得宠的女霸之手,可以推想,过去的隔三两年一个运动必变为一年一个运动,小民就更没有活路了。
怕,无回天之力,也就只能坐待,或起来走走,听听小道消息。是10月上旬的末尾,街头巷尾盛传,以女霸为首的四人帮,一伙许多人,都抓起来了。人人确信这是天大的喜事,用各种方式庆祝。我当然不例外,或者说尤其高兴,因为有预感,是多少年来,今天不知明天会怎么样的愁苦生活结束了。此之谓天佑下民。可是谢天会引来一个问题,是所谢包括不包括至上的晏驾?说包括,不合时宜;说不包括,不要说逮捕女霸不可能,就是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人敢视为浩劫,使之结束吧?
还是少胡思乱想,扣紧题目,说天佑下民。民有广狭二义,这一年的夏日,因累而未还乡居,逃一命,所佑之民只能用狭义,限于我自己;9、10月间的政场大变动,所佑之民可以用狭义,情况“且听下回分解”,却更宜于用广义,是一切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小民都包括在内。救民于水火,是孔孟(也是一切小民)心目中的最雄伟的事业,此后就可以“做”,此前呢,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能做是至大,在微弱者的思维系统里,就只能说是天佑了。
《流年碎影》 终日驰车走
陶诗《饮酒二十首》的最后一首有句云:“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我以为描述世俗人的奔波劳碌,而不想究竟何所求,可说是绝妙。我借来为一篇之题,只取上半,是因为,还是就世俗人说,“不见所问津”是必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终日驰车走”不是必然,就像是有文章可做。非必然,意思是也可以不驰车走。这还可以分等级。上焉者提升为“道”,老子直说,曰“为道日损”,赵州和尚转个弯说:曰“好事不如无”,皆是也。一般人不能如此高攀,但也未尝不可以,出门,篱下晒太阳,入门,床上睡大觉,即走静默的路。静默,更要有本钱,这多半来于性格,少半来于习惯,性格受诸天,所以就更难。收泛论于己身,因为难,我的一生就苦于望道而未之见,知之而未能行。一生,不宜于凝缩到这一篇里说;要定个范围,是由1971年到1978年,即报废时期,除乡居一年多,另案处理以外,这样长的一段,我是怎样度过的。具体到事,乱杂,但有个共性,是未能作闲居之赋,反而终日驰车走。驰车走,可以胶柱鼓瑟解,是经常骑那辆服务多年的自行车,各处跑;也可以灵活解,是纵使不越雷池一步,也是在室中忙这个忙那个是也。
适才说,事乱杂,依作文教程,写,就不宜于流水账式,而要学新文体之“总结”,分类。分类述说之前,想减少头绪,把北京以外的活动开除出去。还乡居不算,已经说过。此外,游江南诸地,上一篇也已表过。再此外,曾往张家口小住,计有四次,曾往天津(包括再前行,往唐山)小住,因为距北京近,计有十次左右。剩下的就成为清一色,在北京,以北京大学朗润园11公寓的一间住屋为据点,外出或不外出的诸多活动。
先说外出,几乎都是入城。说几乎,因为所看之人,有些不住在城内,如吕叔湘先生和孙楷第先生住东郊,张铁铮先生和李耀宗同学住西郊,蓝文忠表弟住西南郊,远到丰台以南。入城,有内外,内大多是沙滩一带,外是菜市口。出版社的许多同事住沙滩一带,到沙滩看人,就可以一箭数雕,而且赶上饭时,必可以对坐共酒饭。到菜市口是入洪洞会馆去看裴(世五)大哥,我们关系深,数日不见,就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办,所以不只报废的几年,而是由我上北京大学到他先走往八宝山,半个世纪以上,他的住处,总是经常有我的影子。又骑车在北京街道上跑,有时经过,或略绕道经过,琉璃厂,老习惯,就进书店看看,语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有时也就会淘到一两本。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但这是就理说,改为就情(或即是受诸天的性格)说,就成为像是必有而不可无。人,在一个地方食息几十年,总会有多种社会关系,也就会与很多人有交往,进一步,建立了相互怀念的关系。怀念,隔些日子就想去看看,而出行一次,看的人不能很多,其结果就如我之入城,相当勤,却还是感到,有些人的门户应该去却未能去。总之,这报废的几年,在北京,时间的一少半,也许就消耗在驰车走上了吧?而礼尚往来,同行辈的,也就常常枉驾,登我之门。登门,常见是赏光,我当然欢迎,这里是算时间的账,也就要消耗不少时间。
以下说不外出,在斗室之内都干什么。由以上提及的交往顺流而下,先说写信。北京是一地,北京以外是多地,多地的亲友相加,数目一定要远远超过一地的。量大,其中有些,会有各种事要办,有更多的人有相互怀念的关系,从而有不少话要说,都不能当面,就要靠写信。信更是礼尚往来,因此,比如叶圣陶先生,我登门去看他,依通行之礼,他送至大门以外,却不登我之门回拜,而书札就不同,我去信,他必回信,其结果就成为,较之驰车走,写信虽可以不出屋,数量却更多。还会带来额外而麻烦的负担,那是惯于吟诗的几位,如周汝昌先生、孙玄常先生、王芝九兄、郭翼舟兄等,信来,拆开看,常常附有诗词之作,依臭老九之礼,就要次韵之后寄回去。总之是这方面费的时间也不少。费时间,有所得,主要是解除至少是减轻相互的挂念。——忽然想到,还有无所得的,也应该说一说。那是有些关怀我的好心人,不断跟我说,干校结业,强迫我退职的处理是错误的,我应该请求改正;不请求,自然不会有人过问这件事。我感激这样的好意,也同意不请求不会有人过问的看法,不过对于请求的效力,却仍是我一贯的怀疑主义。因为怀疑的是效力,而不是看法,我就只好写请求信,记得还一而再,再而三。反应是或沉默,或说不能改,推想原因是,主其事者还在大革命的原路上走,我的信时间过早,就不能不可怜无补费精神。何时就可以不可怜呢?且听下一篇分解。
再说一项斗室之内的活动,是杂览。杂览也是读书,不称为读书而称为杂览,是因为不像三40年代,有个大致的目的,探索一下人生是怎么回事,而是换为守株待兔式(彼时是缘木求鱼式),碰到什么看什么。或者加个小限制,是其中所讲,我认为有吸收的价值而自己还不甚了然或甚不了然的。书的来路,少数是自己所买,多数是串门遇见,借来看,看完奉还。书的分量或轻或重,轻的,也许一两天,或两三天,就看完;重的,如《爱因斯坦文集》,断断续续,就要几个月。就这样,荏苒几年,积少成多,过目的书,总数也不少。至于所得,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说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开卷有益吧。
再说一项,是练毛笔字,雅语曰临池。关于这方面的活动,兼说后话,真是苦辣酸甜,一言难尽。难说,但近年也说过,而且文献足征,写了两篇,《左撇子》和《学书不成》。文的主旨是诉苦,因为情况是写得很不佳而常常不得不写。已经说过的意思不宜于重复,这里只说报废时期的练习。想练习,有远因,是上大学钻故纸的时候就喜欢法书,看了些讲书法的书。讲法大都是模棱而难知其确意,比如折钗股和屋漏痕,何所指,大概除创此说的那个人以外,谁也不知道。那就躲开这类比喻,单单求其本,所谓好,究竟指字里的什么?显然,很难答。难答是因为难明。我不自量力,想明,并设想明的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是自己入虎穴,尝尝甘苦。知此理,主要是畏难,兼忙,多年来就一反王文成公的知行合一说,未拿笔(大革命中写大字报不能算)。干校结业,报废送来闲,不能学陶渊明,作闲情之赋,有时闲情难忍,才想到废物利用之道,找出笔墨碑帖以及废报纸,试试自己也写。要歌颂科技,旧时代,三家村的读书人,也习字,但几乎不可能看到历代的法书名迹,尤其真迹,现在有了影印之法,想看名迹真迹,不过走入什么店,花块儿八毛甚至毛儿八分的而已。我利用这新时代的优越性,多年以来,搜罗这类的影印本不少,说句大话,是金文、石鼓以下,够上档次的都有。于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找出来,选某一种,陈在面前,临,追踪形态,琢磨笔法。大致有个次序,是先正楷,后隶篆,再后行草。多临少临则听兴之所至,如颜有大名,我则感到难于悟入,就写一过放下;孙过庭《书谱》写写,觉得有意思,计临了十有六过。还有的人,如米,很高,却像是无法可循,就不临,而只是看看。这样,也算曾用一些力吧,是不是也有所得呢?又是一言难尽。勉强说,对于好坏略有所知,而知易行难,到自己拿笔,总是书不成字,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了。
最后说一项,是诌打油诗词。大概是上小学时期,就接触一些旧诗。上大学以后,念的诗词更多,也喜欢。可是没做过,语云,开头难,也因为深知有诗意,合格律,不容易,始终不敢拿笔。又是文化大革命之赐,有了闲时间,又碰巧有几位喜欢做诗填词的朋友常寄来新作,这就有如鸭子本不想上架而有人打,也就只好挣扎着上。起初的困难是两不熟,手不熟,格律不熟。格律,可以急来抱佛脚,多翻诗韵,不久就大致过了关。手不熟就要多用些时间,一方面是读,一方面是写,但渐渐,也就像是不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