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翻诗韵,不久就大致过了关。手不熟就要多用些时间,一方面是读,一方面是写,但渐渐,也就像是不那么难了。也许因为闲就不免有闲情吧,有个时期,还常常变被动为主动,自愿上钩,抓个题目,拼凑成平平仄仄平。现在回头看,由70年代前期起,诌诗词(诗多词少),所成不很多,其中半数以上是报废时期写的;如果说其中有些我认为还不太蹩脚,那也是这个时期写的。写,积稿盈寸是一种收获。还有一种收获,是80年代末,一时胆大,写了一本《诗词读写丛话》(199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意在为初学者指路,这路(对不对另说)也是学写诗词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
该结束了,又想起终日驰车走的价值问题。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益好还是损好呢?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只好不问理而只言事,是我为性格和习惯所限,只能终日驰车走,有事忙忙碌碌,无事也忙忙碌碌。这样,路就只有一条,顺着走下去,不想相关的问题也罢。
《流年碎影》 复其见天地之心
这是《易经·复卦》的彖辞,我想不管原意,只说这里引用,是表示,“复”之事有“见天地之心”的重大意义。话过简,要略加解释,是“复”,指大革命结束,女霸等人由颐指气使变为阶下囚之后,过半年多,主政者易人,求拨乱反正,其中重要的一项曰落实政策,使一切受迫害的回到未受迫害时的境遇;“见天地之心”呢,《易经·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有进退二义,退是能活,进是活得好,拨乱反正,落实政策,使人民能生,是实现天地之大德,也就是表现了天地的本心。释义毕,还可以指实说事,是大革命之后的两三年,只说压得许多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多种帽子,都废弃了,这用古语说是救民于水火,用今语说是救命,其为德也就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了。
为文的体制所限,还是缩小范围,说自己的复。不值得零零碎碎说,改为总而言之,是适应政局的大变。听关心我的好心人的劝告,更抓紧写请求信,还找过据闻处理这类事情的人。仍是无下文,直到1978年六七月间才得到答复,是落实,改正,恢复退休待遇,户口回北京,退休费补发与否未定(后来补了)。此时才明白,所以长期不变,忽而有此突变,是上方经过先则人亡政息、后则人存政举的变化,有了新的应该复的指示;我的多次请求,作用充其量只是提醒办其事者,还有这样一个悬案而已。
大势已定,但变为实际,就还要履行不少手续。比较麻烦的是移户口,纵使你心里可以暗发个牢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事实是有了当初,就不管如何麻烦,还是要今日。记得是1978年的晚期,负责落实政策的办公室负责人张君克(可?)宽找我去,同我说,户口回来不成问题,但有个小困难,是教育部应该给我住处(部对于职工,“自”做的诸事都通情达理,此亦一证也),可是目前没有房,到公安局办移入手续,要写明移到某街某巷多少号。我回来同家里人商量,女儿不愧是在新社会长大的,说填北京大学11公寓203号(即原来的家),快办,以防夜长梦多。后话提前说,是果然,三四个月之后吧,又下来个新的文件,户口复旧改为“就地落实”,如果我等住房,就将如加右派之冠、发往晋南的孙玄常先生,有回京之机会而拖拉,就老于晋南了。且说其后是填上北京大学的住处,到次年1月,公安局准予迁回的手续办完,仍是部对职工宽厚,负责到底,未劳动我的大驾,派人到我的家乡去移户口。是2月上旬吧,去办户口的人回来,说还有些杂事未了,须我自己去办。
也好,究竟是自己的出生之地,很可能就不会有再去看看的机会,去告别吧,同人和地。仍是应该抓紧,于2月13日起程,先乘火车到天津,住胞妹家。买了些点心和酒,作为告别的礼物。为了轻松一些,让四外甥邢振奇(较多办事能力)跟着去。次日,即14日,清晨上路,乘长途汽车,上午就到达河北屯镇。应该别亲疏,直奔老姐家。听到落实情况,老姐高兴,但想到聚会几年的她心目中的“小”弟弟从此将远去,也许不能再回来,又显得难割舍。在老姐家用午饭。镇不大,口耳相传的消息也快,不久,几位多有来往的熟人,王树棠老哥夫妇,杨玉发,杨瑞等,就都见到。王老哥曾患脑血栓,尚未复原,王老嫂(当然是小脚)像是走路更难了。下午西行,先到石薄庄大队,“进谒”大队书记(初来时未行此礼,也许失之太不世故),说明变动情况。然后找会计(小队的,大队的,动笔办事的是这些人),由振奇外甥办理诸多手续,我到石庄去辞行。本村,都认识,至少是外表,要不分亲疏远近,家家必到。赶任务,不能多停留,幸而门户不很多,用了小半日,胜利完成。自己的家门当然要看看,房屋毁于地震,砖瓦木料是贵重的建筑材料,由大队拉走,正如《心经》所说,“色不异空”,就成为一片空地。次日上午继续办手续,不能快刀斩乱麻,留下振奇应付,我到李各庄去看南院大妹妹。三年多未见,她的公公已经下世。仍吃她做的烙饼炒鸡蛋。午饭后回河北屯,迁户口的事已经办完,于是携振奇西南行五里,到侯庄子看三表妹夫妇。告别,因为乡居时来往多,都有些感伤。感伤也不单行,听说在天津与我多有来往的刘仲三,退休后回大良镇,于一两个月前作古。在侯庄子住一夜,16日早饭后北行,到张庄去看马德山表弟一家。因为赶时间,谈一会儿就东行。过肖庄,想到王勤弟已贫病而死,实在没有勇气看他那间小屋和窗前的两棵枣树,由房后身绕过去。又到石庄,算完粮食账,到镇上午饭。饭后到几家熟人处辞行,乘下午的长途汽车回天津。在天津耽搁了两天,看了最近的三四家亲友,于19日过午回北京,往返恰好用了一周。
剩下的手续只有移入一项,或者真是归心似箭,次日上午就往海淀派出所去办上户口的手续。移入是他们批准的,当然好办,户口本上恢复我的大名,三两分钟可以了事。还要到主管粮食的部门去转粮食关系,好容易找到这个单位,却未能马到成功。值班的是个女的,而且年轻,见到老朽不免有气,大概因为未带副食本吧,气昂昂地说,缺什么本,不成。我谨受教,回家吃午饭,下午再去办。入门,想不到值班的不再是那一位,而换为男的,年岁像是已经耳顺左右。我递上诸多证件,他看过,然后注视我一眼,面对墙,想了想,拿起笔,一面写一面跟我说:“定量32斤吧。”我吃了一惊,但也不好说什么,辞出。何以吃惊?因为臭老九,而且退休不再工作,通例是最多月28斤。回来的路上我想原因,最大的可能是可怜我被迫还乡,受了不少苦,现在得回京,一月多吃几斤,补补吧。如果我的推想不错,对于这位的善意,或扩大为“仁者爱人”的品德,我不能不表示钦仰。此外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抄《诗经》旧文,“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以求后来者知此事,也随着吟诵两遍而已。
至此,逐出都门近八年的户口官复原职,当然是一喜。喜一,内容却非一,也想说说。还是先唯物,是每月有了入口的那一份。其次,也可以写在唯物项下吧,是就不再有常跑派出所续户口的麻烦。还可以加个其三,转入唯心,却最重大,而且说来话长。我的老伴幼小丧父,多年孤苦无依,养成怕这个怕那个,总觉得周围多风险的心理。文化大革命初起,她目睹耳闻打杀抄家,心病加重,怕的范围扩大,程度加深。其中一项是我在北京寄居,入夜来查户口,她总是吓得浑身打战,心几乎要跳到胸腔以外。我劝她,说我不是逃犯,查户口,有临时户口证明,合理合法,不必怕。她说这道理她懂,可是看见民警,一想我不是北京户口,还是浑身发冷。这一来好了,我出入家门,她就可以不为我这乡下户口而心惊胆战。
依据某名人的高论,连写诗填词都要有社会内容,我歌颂“复”,就应该把喜放大到己身和老伴以外。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支本来就无力的秃笔就更加无力,因为,还是由己身下笔,我是未加冠的,得复,还有由幽谷迁于乔木的感受,可以想见,那千千万万头上有冠的,千斤重压长年在头上,一旦去掉,由不能抬头变为能抬头,由不敢出声变为敢出声,由难得活变为容易活,总之由不是人变为又算做人,其感受应是什么呢?显然,是连善于编造的小说家也不能如实写出来的。也是《易经·系辞》,可是在上篇,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那就交给“意”,让有兴趣会的人去会吧?
最后还想说说,因“复”而生的“意”,不只可以“会”,还能产生教训。这教训是,讲治平之道,来自几十年来的见闻,有两条路。一条路,挖空心思制造多种帽子,给千千万万人戴上,使他(她)们面上无光,身上有枷锁,求生难,求死不得(包括自己舍不得受之于天的命)。另一条路,不欣赏也就不借助这多种帽子,并把已有的帽子扔掉,使人人能活,并活得有安全感。应何去何从呢?小民的意见是明确的,要坚决走后一条路,堵死前一条路,并在路口标明:此巷不通行。
《流年碎影》 十年而后返
十年是约数,指由1969年8月5日离开北京往干校,到1979年1月15日回社里工作,差不多九年有半,我离开一生工作时间最长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浮屠“三宿桑下”会“生恩爱”,况我自50年代起,即以社为另一个家乎。所以视回社工作为我经历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幸事。大,宜于说说原委。文化大革命带来无限的荒唐事,其中一个是撤消教育部,出版社是部的直属单位,“皮之不存”,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