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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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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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试论人生(2)


  这一放,差不多经历了三年,查日记,是1991年4月7日、8日,这本多年想写的书才可以说是正式动手写。7日的日记说:“看已写成之顺生论第一分天心部分十二篇。”8日的日记说:
  “写顺生论社会部分第一篇《群体》,两千余字,一日完。”校完旧的,继续写新的,可见真是如先进人物所常喊,“下定决心”了。何以会由劲头儿不大变为下定决心?想了想原因,或者可以说是三面夹攻吧。第一个方面是大环境的改革开放向广处深处发展,虽无明文规定,事实却表现为,对于个人私见,已经不再是一律用权势压,而是变为含有不很少的容忍成分。第二个方面是有一些相知,觉得我的这方面的所知来于多年的读与思,至少有参考价值,不写,余年无几,一旦晏“步”(因无“驾”),随着遗体火化,未免可惜,我听了,一阵忘其所以,觉得也有些道理。第三个方面是自己被改革开放之风吹时间长了,心里乐观的成分增加,有时甚至想,也许能问世,就是暂不能,写成总比没有好,还是立即动笔吧。之后就真的动了笔。可是速度不快,主要是杂事多,不能连续拿笔,以社会部分的开头为例,第二个题目“组织”,是写完“群体”之后一周才动笔的。就这样走走停停,社会部分和己身部分,共题目四十有八,将近二十万字,费时一年零一个月,即到1992年5月,写完了。
  关于写的过程中的甘苦,像是也有值得说说的。人生,在有生的人的身边,想离也离不开,可是想抓住它,并进一步说说,它就轻则表现为千头万绪,重则表现为恍兮惚兮,而写,就必须使千头万绪变为有头有绪,恍兮惚兮变为有物有象。这不容易,所以就成为苦。还有一苦,来于有些意思不好直言,因为自知不合时宜。不能入时,理论上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修改意思,使之入时;另一条路是意思保留原样,据实陈述,不管入时不入时。移到实际,则两条路都难通,因为,放弃原意,写就没有必要;想什么就说什么,以老子骑牛西行为喻,过关就困难了。要在两难的夹缝中挤出一条路。幸而我们的祖先早已有从夹缝中挤过来的经历,并且想出妙法,是换个不刺耳的说法。如当权的老太太不愿意听“死”字,可以改为说“山陵崩”;李三郎玩女人误正事,直说唐朝君主不合适,可以改为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吃祖先也是祖先所传,我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照方吃药,用“换个不刺耳的说法”之法写我的意见。也举例以明之。有小换,如“政治”,多年来喊政治挂帅、政治第一、突出政治等等,直说,过于敏感,就到《礼记·大学》篇那里去乞讨,拿来“治国平天下”,简化为“治平之道”,听,不刺耳了,看,不刺目了。还有大换,这要多说几句。比如讲治平,我不赞成完全信任英明,小民早请示、晚汇报以等待幸福的办法,理由可以凑一大车,可是直说,就难于不触及一个人说了算的制度和实况,这必不合时宜,而又不能不说,不得已,只好仍是到古人那里去乞讨,而就从孔、孟那里讨来个“王道”,从多方面论证那种幻想不可通,时不同,理则一,我自己认为也可以算是说明白了。但终是心中有苦,表现于字面就成为不明朗。这里提一下,希望能够得到大度君子的体谅。
  为不刺耳绕大弯子,目的很明显,是能够刊印问世。还真就有人找上门,说愿意接受出版。那是熟主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已经印了我四本。但是这一本,我不骗主顾,告诉他们,内容与谈闲话、谈禅不同,让他们先拿去看看,印不印以后再说。拿去,看了,果然有老成持重的表示迟疑。我听到反映,立刻把书稿要回来,交给打过招呼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他们看了,大概认为,关于人生之道,无妨各言其所信吧,没提什么疑问,印了,于1994年年初出了书。
  一本多年想写而没有信心能出版的书得问世,我当然很高兴。因为高兴,想再说几句兴之所至的话。还是说治平之道,专就其中的思而言说,处理的态度,有对立的两条路:一条,只许至上一个人思,二个人言,其他千千万万人只能信受奉行;另一条路,人人可以思,并言己之所信,不知道别人怎样想,我是坚信后一条路好,因为消极方面,可以减少铸成大错的危险,积极方面,必有利于国家民族的发荣滋长。至此,无妨再说一句大话,是回顾平生,我写《顺生论》以及一些有些人看到未必愉快的文章,费力,心苦,所为何来?也只是想到国家民族的前途,未能忘情而已。


《流年碎影》 予岂好辩哉(1)


  昔日之有大志者,常以希圣希贤自勉,我无志,或无大志,一贯甘居下游(非下流也),至多是中游,也知道圣贤多有值得效法之处,可是自知天机过浅(庄子语),不敢希。但是,也是圣贤所说,“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上》),我想也无妨立“一”次志,不能大举,只是拉一句话为文题,以表示我虽然不能上游,有时坐井,还是忍不住往上望望的。接着说这一句话,来于《孟子·滕文公下》篇,为了省自己的口舌,多抄几句: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禹,周公,孔子)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抄了,还要断章取义,断是舍去“承三圣”之类的高攀话,然后就可以取,干脆变为直说自己的,是有时有所见,有所闻,颇不以为然,就禁不住拿起笔,发点牢骚。
  这是说,近些年,我率尔操觚,有时也写些议论性质的,包括零零碎碎,一般称为杂感的。写这类性质的文章,有因缘,而且不少。可以分为内外两类,以远交近攻为序,先说外。首先是大环境,上一篇也曾言及,已经由一言堂变为适度的容忍,如果没有这样的变,歌颂,还担心不得体,祸从天上来,况看到什么,觉得不顺眼,发点牢骚乎?大环境之下有小环境,或说机遇吧,这所谓机遇是指牢骚形诸文字,爬上报刊版面的机会,没有这样的机会,有牢骚,写在稿纸上,也就只能在案头卧着。而说起这机会,就不能不话长。是1986年晚期我的拙作《负暄琐话》出版之后,谷林先生在《读书》(1987年6月号)发表一篇评介文章,因为我在小引中说到“逝者如斯”,他就根据《赤壁赋》顺流而下,标题为《而未尝往也》,说了些奖掖的话。好话多说惊动了特级书迷赵丽雅(其时任《读书》编辑),到书店书摊去求,不得,为得虎子,急着入虎穴,写信给负责出版此书的孙秉德,居然讨来一本,还想臭豆腐浮面加一两滴麻油,写信问我,能不能给签个名。字恭整清秀,有筋骨,署名“赵永晖”。我受宠若惊,立即复信,表示理当遵命。记得是1987年10月19日,她来了,我见到,一惊,进出第一句话,竟是“原来你是女的!”此后我们交往很多,相互理解日深,她帮助我也很多,我难以为报,只是在笔锋撒野之际,说她“就是今代的柳如是”,以表示钦慕,可是接着还说了二句感到美中不足的话,是“脚太大”。一野马跑得太远了,赶紧改为言归正传,是借了她的光,我的不三不四的文章进了《读书》。且夫《读书》,以商店为喻,马聚源(头上)、内联升(脚下)之类老而正经之字号也,我的拙文能够登上其货架,于是有些惯于耳食的读者以及编辑大人就以为文真就可传,写文之人呢,随着也就增加了身价。商业意识,身价增必引来(由利己的角度看)善果,表现为两种场面:我写,送货上门,很少吃闭门羹;我不写,或来信,甚至来人,表示版面留有空地,恭候我去填充云云。
  再说因缘之属于内(触景生情,景属于外,为方便,合并在这里说)的,即应该由自己负责的种种。也排个次序,由有的人听到就皱眉的人性论说起。我上不能投靠《诗》三百,“不识不知,顺帝(天帝)之则”,中不能投靠《庄子》,知道“知道(“朝闻道”之道)易,勿言难”,而不能勉为其难,勿言,除非置身于伟大的祸从口出时代,为保命,装作“口不能道辞”。其次是治学的经历,这已经说过多少次,是曾经面对人生,如相看佳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看,看就有所见,而有见一滑,就难免变为有意见。再其次是,对于有些现象,虽然嘴里常常表现为绝了望,而深追到心,则仍是希望坏的能够变好,好的变为更好。这有更深的根源,是对于自己出于其中的人群(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能不爱。爱是总纲,其下有目,或表现为不满,或表现为憎恨,甚至表现为咒骂,而究其本意,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以下说说恨铁不成钢的具体情况,以证真有所谓“予不得已也”的心境,所以才写了些议论性质的文章。情况和心境都多而杂,大题,只能用举例之法小做。想分为三类,一类是关于知见的,另一类是关于时风的,还有一类是关于权与利的。先说第一类,是我看到一些现象,感到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表面看有文化,实际却所知甚少,以致在许多大关节上表现为愚昧,心里就不能安然,不平则鸣,也就写了些板着面孔近于说教的。举其中的两篇为例。一篇是《何须蜀道问君平》,反对迷信《易经》、迷信占卜等等的。《易经》(指卦爻辞,不包括十翼)是三四千年前周民族中专业占卦的人的工作手册,我们生于牛顿、爱因斯坦等人之后,不通因果规律方面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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