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高高低低的旅馆相比,其时的旅馆,设备是简陋的,但也有现在绝无的优越性,总的说是所费不多而有安适感。安适有来源,我想主要是世风的不同,即以旅馆而论,彼时是取合情合理的利润,真心愿意宾至如归。现在不同了,是趋向高消费,希望旅客解开腰包,把钱都留下。专就这一点说,我也觉得,如果朴实与简陋(有人称为落后)有不解之缘,那就安于简陋也不无好处。就这样,我们在一间房(住两个人)一日八角的旅馆里住了几天,记得同来的几个人,有的考了中学,应办的事完毕,长兄不再回香河县城,只带着我,南行,取道河西务或杨村(乘火车),回了家。
还够不上衣锦还乡,但身份有了小的变化。一是到比县城大的城市考学校,居然录取了,这表示自己不是毫无所能。二是歧路徘徊的情况已成过去,尤其在家乡人的眼里,我脱离庄稼地,成为唯有读书高的读书人。三是就是在家里住,日出而作也成为临时的,因为绝大部分时间要到外面的学校去过。这变化使母亲高兴,接着就是忙碌,因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外上学,白天的衣服,入睡时的被褥,都不好用破旧的。时光铁面无私,一转眼就到了八九月之间,开学之前。路程是唯一的,走旱路到西北方向三十里的河西务,换乘长途汽车到通县新城南门外,然后走一段路,到新城北街中间,就到了学校。三十里旱路借用西邻王家的驴,大多由长工绰号傻韩的送。要整整三个小时,将到河西务还要渡运河(有渡船),汽车总是小而破,九十华里要用两个多小时,这样,晨六时前起程,也要中午才能到学校。但多次,劳累,也就终于进了校门,在人生的歧路上,走上某一确定的路。
《流年碎影》 通县
这是用新语说旧事,用旧语,应该说“通州”。称为州,是沿用清朝的旧名,旧也罢,既然称为州,在说者和听者的心目中,就像是比县地位高,场面大。由许多方面看,也确是高而且大。只说两个方面。其一,它是北运河的起点,旧时代是南粮北运卸粮的码头,民以食为天,惟天为大,所以地位就高了。其二,它距北京四十华里,于是自然成为京师左辅,一旦有事,求京师安全,要守住通州,所以地位就重要了。地位重要,必有建置方面的表现,本篇想说的就是这方面的表现,先要交代一句,是来于所见,不是来于所考。
旧时代,人的聚居之地,粗分为高低两类,高是城市,低是村庄。称为城市,因为不只有街市,四周还有城围着。通州是城市,自然要有城池(护城河)。且说城还不是简单的一个;正面说是有旧新两个。旧城大致是方形,原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大概是南粮北运,由运河码头卸粮(早期在城东南十几里的张家湾),在城西建了两个粮仓(东仓和西仓),为保护粮仓,修了新城。因为粮仓在旧城以西偏南,而且是东西两个,新城就成为东西一个长条,南城墙衔接旧城南城墙,北城墙在旧城西门略北。这样,新城东面就吞并了旧城西面偏南的三分之二。旧城西门没有了,一直向西成为新城北街,到尽头是新城西门。新城北街不是新城的中轴线,如果南北分为四份,到北城墙只占四分之一,到南城墙占四分之三。新城南面近东端开了个门洞,名新城南门。这样,通州城就有两个南门;西门像是受了发配的处置,走到远远的西方。
城外,北面是由北京流来的通惠河,昔年也曾船舶往来,到我上学时期已经是残灯末庙,水不多,有的地段生了芦苇。城东面,几乎紧贴城墙,是北运河,夏天,以及“秋水时至”的时候,水还不少,可是地位降到如老年之廉颇,虽然还有上马杀敌的能力,却没有人用。因为西风东渐,北京往南往东,既有了铁路,又有了土公路。我多次出东门看河道,没看见运货的大船;有小船,不多,是捕鱼的。城南面,早添了通北京的铁路;汽车,由北京通天津,走新城北街,出新城南门,往东南去。只有西面显得寂寞,要到八里以外才有个大名胜,八里桥,义和团以及清兵抗八国联军,“弃甲曳兵而走”的地方。
再说城内。旧城中心是繁华的闹市,与其他城市一样,但面积不大,只是北起鼓楼,南行不远过闸桥(其下是不流水的河道),地名牛市口的一段。吃的,穿的,用的,大字号、老字号大部分聚集在这里。闸桥以北西行,是个另一种性质的闹市,如北京之天桥,上海之城隍庙,卖小吃的,摆地摊的,卖艺的,都有,地名万寿宫,推想昔年是有个道教庙的,我上学时期已经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躲这河道,旧城的街道布局出现个反常规的,是东街和西街并不直对,东街在河之北,西街在河之南。闹市之外,东西南北,大部分是民居,掺杂一些小商店。只有西北部值得提一提,是北门内西行不远有个塔,十三级,与北京天宁寺塔为同一种形式,名燃灯(佛名)塔。塔西南有个池塘,不小,但荒凉,名西海子。以上是说旧城。新城是为护粮仓建的,城内景象当然要以东西两个仓为主,可是余生也晚,到我上学时期,粮仓已经是空空如也,成为大空场。西仓离学校近(在校门对面),至今印象还清楚。场地很大,很平,还有墙围着,只在西面正中有个豁口(当即原来运粮出入的门)。豁口没人管,场地更没人管,这是因为其时人口少,不拥挤,官方还兼用黄老之术。这情况给我们一种方便,是下午课之后、晚饭之前,可以凑几个人,到里面踢足球(校内有操场,太小)。仓豁口外还存有运粮的遗迹,是路为大长方石块铺的,而且在路的近北端有个红色木质的牌楼。
由说牌楼可以过渡到说学校,因为穿过牌楼北行,有我入学的那个师范学校,南行,穿过南城墙的一个小门,有潞河中学和富育女中。县城,如我的故乡香河,最高学府只是个完全小学和简易师范,通县就不同,中学男女两个,师范也是男女两个。潞河中学是教会学校,在新城南门外以西。背倚南城墙,墙外小河流水,环境幽雅。建筑是西式的,尤其西部的什么高层人士的住房,一所所分布在浓绿的草地上,很美,使人不由得想到人间天上。富育女中规模不大,只知道在潞河中学附近(北面?),却没有见过它的校门。我们学校在新城北街中间路北,校门先在东南角,后移到中间,出中间这个门,西行几十米,南望就是运粮石路和红色牌楼。其时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还占上风,中小学没有男女合校的,所以潞河中学之外还要有富育女中。师范学校也不能例外,于是男师范之外要有女师范。女师范在旧城内道署街,记得北行过鼓楼,还要往东走,学校坐东向西。物以稀为贵,其时女性上学的很少,记得曾从其门前过,向里望望,觉得很神秘,颇想入内看看,因为没有相识的机缘,六年之久,竟至没有进去一次。
通县,或通州,还有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曰有,可惜都是口腹之欲范围内的。牛市口有个清真糕点铺名大顺斋,糕点中的两种,蹲儿饽饽和糖火烧,用今日广告口吻说是天下闻名,不吹牛,也应该说远近闻名。有旅客的耳闻为证,即如我上学时期,乘长途汽车在新城南门外暂停,必围上一群小贩,口喊“蹲儿饽饽糖火烧,大顺斋的”,怂恿旅客买,往外地带。还有我们的馋涎为证,是很想常吃,可惜阮囊羞涩,只好多流馋涎而很少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顺斋的字号还有,推想是由小手工业变为大工厂,连北京也有多处代销的。遗憾的是,两条腿走路变为一条,不再生产蹲儿饽饽;糖火烧呢,由精美变为普普通通,吃不吃也就无所谓了。蹲儿饽饽糖火烧之外,还有个至少近处闻名的,是小楼的烧鲇鱼,或烧鲇鱼和牛肉饼。小楼是俗名,正式店名是义和轩,在牛市口南口路东,因为店有上下两层,所以通称小楼。鲇鱼是运河产的,烧之后,肉洁白而外焦,也是很好吃。牛肉饼是普及食品,可是原料和工艺都细,在当年,也是口腹甚喜爱而不能常得。也要说说遗憾,是60年代及其后,我既吃过那里的牛肉饼,又吃过那里的烧鲇鱼。鱼变运河产为人工饲养,也许烹调技艺也有变吧,总之色香味都下降很多。牛肉饼也一样,粗糙,味也不佳。总括一句,是已非昔日了。
还是说我上学时期,在旧城北郊三四里发现一处古迹,明代晚期学者李卓吾的墓。记得我们凑几个人,利用星期日可以自由活动之便,往北郊看过。墓碑很大,“李卓吾之墓”几个大字是焦竑写的。李卓吾是在通州监狱里自杀的,自杀的远因是他攻乎异端,不为有些人所容。但死之后,有人为他营葬,而且立碑,与其后几百年的文化大革命相比,昔人还是宽厚,能容人的。由相比而说厚古的话,是因为今人不能容人,就把李卓吾的墓碑砸了。这是发烧,或发疯。及至烧退,热变为冷静,才知道也应该让古人占一席地,墓碑残破了,修理,并为有多人瞻仰,把墓移到西海子(今辟为公园)。
由一块旧墓碑不由得想到一块新墓碑,也为通县扬了名的,是不久前在张家湾发现的曹雪芹墓碑。对于这块墓碑的真假,与红学有关的一些专家看法不同,并争得脸红脖子粗。我看过两方面的理由,而且看过那块石碑,也觉得破绽不少。这里提它一下,是因为一,由李卓吾顺流而下,或连类而及;二,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我的第二故乡通县因此又热闹一番,或说扬了名。故乡出了名,我亦与有荣焉,岂可不大书而特书之哉。
还可以补一笔,是比张家湾近得多的城东南的通河之滨(记得是东岸),有个堪称老大哥的热电厂,据说其时北京所用之电就是那里发的。我们还参观过,一间大空屋里有几个圆形的钢制滚子飞快地转动,解说的人说一秒钟若干次。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