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乡的开卷第一回是个大举,住了四天之多,认识不少人,主要是县政协的,上至正副主席,下至普通职员以至看门的老王。香河县城离北京几十公里,他们不断来北京办事,也就常到我这里来。所谓“来者日以亲”,亲表现于心情就成为,他们把我看做家乡的人,我就真把县城看做家乡了。看做,心也,心必化为物,于是由80年代后期起,直到现在,总有七八年吧,有机缘我就去住,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他们则更是隆重,中秋,常接我去赏“月是故乡明”之月,腊月中我的生辰,常接我去过生日。来来往往,共有若干次,都说不清了。也无妨用结总账的形式说说。住,乡两处,五百户卢家的驴声小院,孙家止务的鹅声小院;半乡半城一处,南台凌家的维新客房(已易火炕为软床);城两处,县政协和大气物理研究所香河站。游呢,乘车看了尚未建成、位于安平镇附近的天下第一城,早已建成位于北务屯村西的度假村,香城屯村西辽代的两棵银杏树;步行踏了运河堤内的沙滩,坐了青龙湾堤内的沙滩,还要加写一笔,坐在沙滩之上,顺着有一点点水的河身东望,大概只是二三十里吧,河的南堤之外就是外祖家,可惜时间无情,外祖母、严氏大姐等等都不在了。再说吃,我最怀念,是仍保存昔年的朴厚之风。先说早点,以旧城为坐标,城外东南角有早市,有个老者卖豆腐脑,味道好,我总是在他那里吃,成为熟人,比如多日不去吃,又去,他会说:“又回来啦,得住几天吧?”话里有家乡之情,使我感到真是有家可归了。午饭晚饭两顿,常常是,我也最欣赏,酒菜为炸土产的小虾,价廉,味道很好,然后主食是自做的香河肉饼,最后不是汤,而是玉米渣粥。近年来,我有时参加各种情况的所谓宴会,循时风,都要菜贵而多,我的肠胃出身低,不能适应,总是酒未三巡、菜未一半就想告退,如果真告退,主人会问:“这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如果据实陈述,我应该说:“是患点小的心病,不过是思乡而已。”
《流年碎影》 又一家乡(2)
思乡,因为豆腐脑、玉米渣粥等之外,还有不少可留恋的,大题要小做,想以曾住之处为纲,说说有些事或人,长记于心的。卢家小院风景不坏,南面的遮栏不是墙而是篱,篱外南望,穿过一个水塘和杨树林,可以清楚地看见青龙湾的北堤。主人养一条狗,也好客,见生人如我,摇尾而不叫。入夜常常听见叫声,是西邻的一头驴,惜哉王仲宣早已作古,不能享受如此的美声了。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卢叟的朴厚,晚饭,佐以乡下菜一二品,对饮一两杯,相视,无言,也可以说是华严境界吧。孙家止务的住处在街心,没有卢家小院可以远眺的优越性。但可以近取,那是院内养长颈的大鹅两只,见生人就嘎嘎叫,表示欢迎呢还是不信任?可惜我没有孔门弟子通鸟语的本事,只好多闻阙疑了。比鹅声更难忘的是室内的火炕,卧于其上,不由得想到儿时,冬晚坐在祖父身边,听讲黄鼠狼故事的情景。一晃七十年过去了!南台在南门外一里多,房屋以及设备改为半现代化,反而没什么可说的。但出其后门,却有所遇,那是一农家养的两头驴,经常在一块空地上吃草。驴一大一小,估计是母子关系。可赞叹的是那头小的,超常的温顺,第一次见,我摸摸它的颈部,再见,就慢慢走过来,贴在我的身边,不动。我感谢它的温情,无以为报,恰好有人来照相,就同它合照一两张,虽然有违“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在县政协的前后两排房,尤其后一排,我住的时间长,可说的多,就宜于挑挑拣拣。想略去上层的,以免有眼惯于向上看之嫌。干脆由下层的一端着眼,说一点点我觉得可以说说的。前排房西端有三间旧时代的房,坐北向南,磨砖对缝,其精致的程度可以比山西乔家大院的,问其根源,说是某盐商的,只残存这三间,这就不能不慨叹,旧时代的珍异,我们应该保存,只是因为迷于革新的什么口号,就轻易地毁了。后排房西端那一间,窗前有一棵核桃树,论年龄,只相当于人的十几岁吧,每年秋后也可以收一些果实,我也就可以分润几个,放在书柜里的显眼处。在政协,招待吃饭的有时是王女士(已调政协,编文史资料),备酒,酒菜,出后门是东街,西行,到一个卖酱肉、酱杂碎的年轻姑娘那里去买,品尝,味道仍是儿时在出生的家乡吃的,也就感到亲切。在王女士屋,有一次是吃清炖排骨,请她的一个朋友帮忙做。也是个女士,名白萍,在县立的中学工作。年已过三十了吧,因为心脏不好,讲课(英语)费力,做些教务工作,仍是独身。细长身材,貌清秀温和,罕见的北国佳丽。人聪慧,暂做厨工,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做成,客客气气地请我吃,味道之美,在我吃过的各种做法的排骨里,实事求是,应该说是第一位。我问王女士,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流落到香河,说是家在北京,大革命中下放到云南,不服水土,得了病,想回北京,难,有机会来香河,总是离家近些,所以来了,等再有机会还是回北京。其后我们又见过几次,还有一次结伴回北京。计到现在,有三四年不见了,还在香河吗?病有否转机呢?我有时想到她,就不禁有佳人薄命的怅惘。近几年,我到这又一家乡,总是住在大气物理研究所的香河站。其地在原东面城墙外,东门与城东南角之间,面积大,房不多,有城市山林的幽雅之趣。主人住宿舍楼的第三层(最高层),姓孟,也是县政协的人,其夫姓孙,不用“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不用说也是大气所的。住在这座楼,曾赏窗外的中秋之月,曾多次吃自做的家乡肉饼。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有助人的高谊,把一间闲屋让与我专用,我虽然不能常到香河住,其地有个可以随时下榻之室,专说心情,也就觉得在故土有个家了。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是两三年以前,也是钱至上,一切为商业让路吧,县政协迁居,原地拆改,可以想见,三间精致的旧建筑,还很年轻的核桃树,就都不复存在了。其后,是不很久以前,由于居住地点的变换,大气所的主人把那三层楼上的住房放弃了,我那心情上的家当然也就随着破灭了。记得还是县政协的院落拆除的时候,我在香河,傍晚入东门散步,翘首西望,想到昔年,一阵感伤,曾哼了一首七绝,词句是:
绮梦无端入震门(东方为震),城池影尽旧名存。长街几许开天事,付与征途热泪痕。
不忘开天旧事,来往有泪,是我还不能放弃这个又一家乡。
对家乡有深情,有没有发宏愿,干脆择地结庐,终老于此之意呢?还真做过这样的梦,是有个上层的管房建的人物,与我多有交往,有一次他说,也无妨自己买个小院,来家乡住就可以更加方便,我一时想到方便,未想到其他,点了头,并表示感谢。过了总有两年吧,没有下文,一次与大气所的东道主言及,他们说:“是我们给制止了。您想,要是您还能写,您就不能离开北京,到不能写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北京了,要那个累赘干什么!何时能来,我们担保有地方住。就是想下乡,睡火炕,家里也现成,保证烧热热的。”说起睡火炕,不只我,连我认识的有些人,包括领其带、高其跟的,都有这样的梦想。语云,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既然我还有这样一个故土的家,就利用机会,或自己,或带着同样有还乡之梦的谁,到那里去,吃家乡饭,睡火炕吧。
《流年碎影》 游踪记略(1)
依照我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求扩充绵延,游也是人生所必需,因为“年寿有时而尽”,多看,多经历,亦多得之一道也。但这是就“理”说,至于具体到某一个人,如何做,就还要看外和内的多种条件怎么样。单说我自己,青壮年时期,也会有上穷河源、骑鹤下扬州的兴致吧。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老而朽之后,提起游,态度就不能如一般现代化的人那样明朗,或者说,常常不是欣然愿往。态度不能从众,有原因,而且不少。从时风,物为上,先说物方面的,比较简单,是既少闲又少钱。少钱,想看看金字塔就办不到;少闲就更厉害,比如只是二三十里之外有个什么名胜,看,一算往返要半天多,也就只好放弃。再说心方面的,就复杂多了。游,我有偏爱,只说大宗,是喜故厌新,尤其豪华的新,如香港、深圳一类地方,我是必不往。这是一,理由之轻轻者;还有二,加重,是来自常见的“听景胜似看景”;还有三,再加重,是来自赵州和尚的“好事不如无”。总之,多种条件,多种因缘,万法归一,是与好游的,古,徐霞客,今,赵丽雅,相比,我的生涯中,简直可以说是无游。但是,如莎士比亚在某剧中所说,“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况我还未沦为乞丐乎?而想想,限于近几年,真就游了几次。游,其时有踪,其后有影,依这本书的体例,有影应该存,并画,让有闲心的人看看。共游了五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以郑州为据点的开封、洛阳,承德避暑山庄,以石家庄为据点的正定、邯郸等处,以太原、临汾为据点的山西中南部诸名胜,都是揩油性质。所见不少,不宜于用记账式,想着重谈一点点观感。
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1990年7月11日到25日的呼伦贝尔之行。这是国土的北端,风土人情有特点,所以有机会就愿意看看。机会是有个华北五省(区)市(河北、山西、内蒙古、北京、天津)教育出版社的年会,这一年轮到内蒙古做东,会的主持人徐学文请我社的张玺恩、李成治和我作为宾客,参加玩玩。徐学文办事能力强,食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