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津去,因为他走了,就不再有勇气在南开一带徘徊。如何悼念他呢?写,想到他的品德和学识,我们的情谊,感到太难,所以直到一年之后才完篇。写完,念念,觉得很不够,力止于此,也就勉强收入《负暄三话》,希望对我还能起些鞭策作用,即处顺境的时候不敢忘其所以是也。
最后写加说的一位,杨沫,她小于我将近五年,于1995年12月2日作古,反而比我先走了,也可以说是意外吧。过了二十天,即同年同月的22日下午,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我未参加。相识的,不相识的,不少人,有闲心在这类事情上寻根索隐,希望我说说不参加的理由。我本打算沉默到底的,继而想,写回想录之类,应该以真面目见人,又,就说是小人物(指我自己)吧,关于史迹,能多真总是好的,所以决定到最后破一次例,说说。而人事,也如河道之有源有流,欲明其究竟,就不能不从源头说起。时间长,为避免繁琐,尽量简化。
站在最前的是合和分。合是常,分是变,好事者更想听的大概是变。可是变会带来伤痕,触及难免不舒适。又关于致伤的来由,前面“婚事”一题里已大致表过,所以这里从略。
其后是抗战时期,我们天各一方,断了音问。解放以后,她回到北京,我们见过几面。50年代,她写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主观,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客观,看(书及电影)的人都以为其中丑化的余某是指我。我未在意,因为一,我一生总是认为自己缺点很多,受些咒骂正是应该;二,她当面向我解释,小说是小说,不该当做历史看。听到她的解释,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如果我写小说,我不会这样做。
文化大革命中外调风正盛的时候,是北京市文联吧,来人调查她。依通例,是希望我说坏话,四堂会审,威吓,辱骂,让我照他们要求的说。其实这一套恶作剧我看惯了,心里报之以冷笑,嘴里仍是合情合理。最后黔驴技穷,让我写材料,我仍是说,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这材料,后来她看见了,曾给我来信,说想不到我还说她的好话,对于我的公正表示钦佩。可见她是以为我会怀恨在心的。我笑了笑,心里说,原来我们并不相知。
《流年碎影》 先我而去(3)
但对人,尤其曾经朝夕与共的,有恩怨,应该多记恩,少记怨。直到90年代初,有关我们之间的事,我都是这样对待的。所以80年代前期,我写忆旧的小文,其中《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末尾曾引《世说新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话,以表示怀念。
70年代末,我们的唯一的女儿与我有了来往,连带的我们的交往也就增多。都是她主动,因为她是名人,扯着名人,尤其女名人的裤脚,以求自己的声名能够升级,我是羞于做的。她像是也没忘旧,比如送我照片,新拍的几张之中,夹一张我们未分时期的,并且说明,因为只有一张,是翻拍的。
是80年代后期,有个我原来并不认识的人写了一篇谈她早年感情生活的文章,触及上面提到的伤痕,她怀疑是我主使,一再著文申辩,主旨是我负心,可憎,她才离开我。这些文本,都是关心我的人送来,我看了。我沉默,因为一,对于斗争我一向缺少兴趣;二,我不愿意为闲情难忍的人供应谈资;三,她仍然以为我心中有恨,所以寻找机会报复,这是把她自己看做我的对立面,移到我的眼里,她是失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淡然视之。她像是也没把这类扬己的文章深印于心。比如90年代初,我的一本拙作《禅外说禅》出版,她还让女儿来要。记得我给她一本,扉页上还题了“共参之”一类的话。
其后过了有两年吧,又有好心人送来她的新著,曰《青蓝园》。是回想录性质,其中写了她的先后三个爱人。我大致看了看,感到很意外,是怎么也想不到,写前两个(第三个不知为不知)仍然用小说笔法。为了浮名竟至于这样,使我不能不想到品德问题。有人劝我也写几句,我仍然不改沉默的旧家风,说既无精力又无兴趣。可是心里有些凄苦,是感到有所失,失了什么?是她不再是,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我也有所变,是有一次,写《惟闻钟磬音》,真成为“随笔”,竟溜出这样几句:“如有人以我的面皮为原料,制成香粉,往脸上搽,并招摇过市,我也决不尾随其后,说那白和香都是加过工的,本色并不如是。”
至此,具慧目的读者必已看出,她走了,我不会去恭送。但这里还想加细说说。是遗体告别仪式的头一天晚上,吴祖光先生来电话,问我参加不参加。我说不参加,因为没接到通知。其实内情不如此简单,且听后话。是仪式之后,我接到女儿的信,主旨是生时的恩恩怨怨,人已故去,就都谅解了吧。我复信说,人在时,我沉默,人已去,我更不会说什么。但是对女儿更应该以诚相见,所以信里也说了“思想感情都距离太远”的话。所谓思想距离远,主要是指她走信的路,我走疑的路,道不同,就只能不相为谋了。至于感情,——不说也罢。回到本题,说告别。我的想法,参加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两者都没有。而又想仍是以诚相见,所以这“一死一生”的最后一面,我还是放弃了。
《流年碎影》 情网(1)
我嘴不严,有时同人谈起写回想录的事,说结尾部分还想写个名为“情网”的题目。人之性,或人之习,都惯于把自己的这一张网藏起来,却希望别人的晾在房顶上,以便他(也有她?)能够前后左右兼上下相看个够。于是而有人说,他就等看这一篇。我这里先说一点点会使这样的诸公诸婆、诸才子诸佳人扫兴的话,是我写这样一篇,意不在传播桃色新闻,或坦白自己的隐私,而是想如高级人物所常自负,代表无数的人,说说由生到死的旅途中,己身在这方面的定命,以及(我设想的)应该如何看待。在定命之下,人,包括叱咤风云、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物,都是弱者,所以跪倒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倒在石榴裙下,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仍是人之性或习,他或她就是喜欢看,天赋人权兼自由,没有人能够阻拦,遗憾的是都不晾在房顶上,想看而很难看到。所以我敢奉劝空有恨的诸君,还是退一步,把注意力由主要是“事”移到主要是“理”上。理不偏不倚,既关乎男又关乎女,可是限于我,觉得女性的心是最难测度的,不敢强不知以为知,所以下面的乱说乱道,基本上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想的,穿石榴裙的人以为不对,算作我没说可也。
想由人都是弱者说起。弱,来于有所想而未必能做到。想,有幻梦性质的,如把金星拉到屋里代替灯火便是;下降,想做皇帝,坐羊车游三宫六院,也可入此类。再下降到实际,希特勒想征服天下,杀尽他看着不顺眼的人,虽有可能,却终于以自己的灭亡而结束。还是说常人,饮食男女,顿顿想吃对虾,难;见如花似玉而动心,求对方心也动,更难。最后还有个大难,是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贤愚,都在劫难逃,“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能长生不老。这不能,那不能,而又难于万法皆空,所以是弱者,时时需要得到扶助。扶助主要,或说只能来于“人”,所以就不能不珍视别人的“善意”。善意在心,表现于外则成为各式各样连数学家也算不清的行动,轻到分赠一块水果糖,重到带来衣物,心甘情愿在一起过日子,等等,皆是也。
行动过多,说不尽,账多不愁,不再算。单说善意之为一“类”感情,像是还可以因程度甚至性质的差异而再分类。怎样分才合适?显然应该去问心理学家。远水不解近渴,我想也来一次实用主义,只分为两类:温情和柔情。所谓实用主义,这里是指自我作古,所分虽未必合适,却能说明我的心所想。先说所谓“合适”,是指一,实情确是可以分为这样两类;二,温情和柔情两个名称,读者看到,理解与我的所想没有过多的差异。两者,我都拿不准,也就只好放下,只说我的所想。所想来于所感,是同为善意的感情,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觉得程度甚至性质有明显的分别:有的浅,有的深;有的泛泛,有的专一;有的游离,有的系心。想给两类定性,并标个不同的名称。力不足,到佛门去求援,居然在赵州和尚那里受到启发,先抄原记载:
尼问:“如何是密密意?”师(赵州和尚从谂)以手掐之。尼曰:“和尚犹有这个在。”师日:“却是你有这个在。”
(《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
男以手掐女,生密密意,意在心,因密密而难说,甚至不可说,我称之为柔情;相对的另一类,也属于善意,但可说,是明明意,我称之为温情。温情粗,不能织成网;柔情细,化为丝,能织成网,是“情网”。情网力大,生密密意的人落入容易,想跳出来就难了。
何以会有此种悲(?)剧?西方某哲学家相信凡是实然的都是应然的,对这样的形而上我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只承认是必然的。必然,用我们老话说是来于“天命之谓性”。天何以会这样命,我们不知道,但既已命,就成为定命。自然也可以设想抗,或真抗,如佛家之求顿悟以舍情欲,不过求而能得,或有之矣,总是太难了。那就还是“思凡”“下山”,回到“率性之谓道”,即“顺”。而对于顺之所求,只计实然,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这方面的问题,即生柔情,落入情网的来由,或所求,直到所得。我也曾如坐在菩提树下,翻来覆去想过,未能获“苦集灭道”四圣谛的佛果,却得了由唯物到唯心的三级跳。皆推想之理